穿成反派他长兄(穿书) 第14节
温廷舜左指慢慢摩挲着右手拇指,沉寂地看着她:“倘若你真因钟瑾羞辱而感到愤懑,依照你的性子,在监舍寻刑部尚书钟伯清对峙时,你便应当大张旗鼓地将律论一事,告知予他,让钟瑾完全下不来台,颜面尽失。但你没这么做,反而选择缄默,意味着你另有筹谋——”语未竟,他话锋一转,“让我猜猜你的目的,你可是为了保住杨淳,才这般做?” 温廷舜比温善晋更为不好糊弄,那一双点漆般的邃眸总能洞若观火,任何计较和谋划,在这一双眼眸的注视与鉴照之下,总能无处遁行。 温廷安被这番话一堵,片晌后,才将与吕鼋对赌之事告知予他,一抹哂色出现在温廷舜的面容上,“你还真敢赌,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同斋学子,陪葬自己的仕途,不知当说你鲁莽,还是当说你蒙昧。” 真正在三舍苑受重视的,只有上舍生。至于外舍生,还是个寒门子弟,谁会费尽周折,真正在意这些人的死活。 温廷安朝着他膝行了几步,“可是,你不觉得兹事很古怪吗?在衙房时,学胥没有审问钟瑾欺侮杨淳的缘由,还一口将祸患栽赃在我身上,最后吕鼋为息事宁人,意欲将杨淳驱逐出舍,这一切的行止,根本不符常理,学胥本该守正公允,却没有搜集人证物证,吕鼋身为律学博士,却选择包庇内舍,杨淳在这次寻衅案里毫无发声的机会,无人在意他为何受到欺辱。” 温廷舜冷淡地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起了微澜,指尖微顿,他慢慢踱至了温廷安近前,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长兄,四日后私试,三个月春闱会试,你在长房之中什么境遇,眼下要做什么事,当是分个轻重缓急。温老爷子命我敦促你的课业,我自是有令在身,会督查你的一言一行,若你有任何逾矩,我会上报给崇文院。” 夜里,温廷安辗转难安,望着纸窗外的绛青长夜发呆,她想查清楚寻衅案背后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猫腻,温善晋愿意给她一架梯子,为她牵线搭桥,但温廷舜是温青松阵营里的人,只求仕进,她若是做了与念书无涉的事,温廷舜便会状告她,这厢还真是铁石心肠,一丝兄弟情谊都不顾。 温廷安有些气结,以为他会帮衬着她一点,但他竟然过河拆桥,真是阴戾险峻。日后,她多提防着他一点才是。 天未明,夜色还暗着,还没到寅正牌分,温廷安就爬了起来,洗漱罢,吩咐王冕,她今儿独自坐马车赴学,王冕奉着暖炉困顿着,听了这话,陡然一个激灵:“大少爷怎的起这样早,不与二少爷一块走啦?” 温廷安淡淡道:“他腿疾恢复得差不多了,加之我们相看两厌,多看一眼折寿十年,与其相互折磨,不如就此放过,道不同不相为谋。” 王冕觉得大少爷说得在理,他身为仆役,过去两日跟二少爷同坐一马车,也是怪不自在的,当下去堂厨跑了一趟,为她准备了几块热乎乎的裹蒸烧饼装着。 温廷安给爹娘请过安,俄而披着厚茸茸的狐白毛氅出了府,在路上啃完了一块烧饼,到了族学,趋步至东学舍的男宿,此处是全舍寒门学子的栖所,同值夜的学官打听了一番,学官眼睛乌青,搓着手哈了一口气,半耷着眼睑道:“今儿轮到这小子去太常寺外边撒盐扫雪,半个时辰前就出去了。” 寒门生员虽享有学廪与伙食费,但要包揽诸多既脏且累的苦差事,并且太常寺这个地方温廷安认识,之前沈云升同她说过,就在震敲木铎的高台附近,眼下五更不到,还差一个时辰木铎才响,她提灯去了太常寺外边。 朱梁白柱之下,寥寥立着数道浅青的少年袍影,今日的雪落得很厚,约达小半尺,冰层又滑,温廷安深一脚前一脚地慢慢走上前去,很快认出了杨淳的身影,他正一掌抱着宋刑统校注,无声默诵,另一掌抱着木质的盐盆,雪霾扑面,雪渍蘸湿了他的青衣袖袍,但他浑然不觉。温廷安拿出了一柄油纸伞,为他撑上,暂且蔽住了飘零霰雨。 杨淳身影一顿,看来人是她,拘谨且剀切地道了句:“谢谢廷安弟。” 寒暄一阵后,温廷安才知道,杨淳家世隶耕,出身寒微,两岁失怙,生母改嫁至淄州长山县的杨家作填房,杨淳也随生母从苏州吴县迁至长山,从杨姓,名淳。长山杨家算是殷实之家,但杨淳和杨母过的却是寄人篱下的清苦日子,后来杨母病殁,杨家人冷情,仅遣草席一张,草草将杨母安葬至乱坟岗,为了不再看杨家人眼色,为了改变命途,杨淳决意入仕,只遗憾,他以举子的身份入了三舍苑,却在过去两载之内,两番落榜,这让杨淳意志时而会黯然颓落不已。 纸伞之下,温廷安看了杨淳一眼,“你若想要升入内舍,我可以替你想辙。” 杨淳有些触目惊心地凝视她,以为对方是在说笑,他正色道:“想什么辙子?若是触犯了舍规那定是不可的,君子贫贱不移,我是想要升舍,但也必定不会去做蝇营狗苟之事。” “我自当是让你凭你自己的努力,通过私试。若助你造弊,从长远来看,那定是作茧自缚的短视之策,我不可能会害杨兄。” 杨淳面露踯躅之色,思前想后一阵,想着温廷安是昨日课试的头筹,话辞有很重的份量,当是不会造假的,但他又有一丝后怕,遂没接话,上下打量了温廷安一眼,又听她浅淡地笑道:“你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若不放手一搏,那今后就难再有翻身之机了,一生只能屈就求人,莫非你想让长山的杨家,压在你脊梁骨上一辈子吗?” 这成功激将到了杨淳,杨淳合拢了书册,趋近数步,凝声道:“廷安弟助我升舍,我感激不尽,不过,你打算如何帮我?” “我会先给你摸底,探清你这两年以来所学的虚实,再为你裨补缺漏,当然,这只是计策之中的一小部分,还有至关重要的一部分,要待你告诉我一些实情之后,才能晓得。” 杨淳疑道:“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温廷安这才将话头引至了昨日的长巷寻衅案子上,就道:“昨日同门的钟瑾钟师兄,为何会在巷口寻你麻烦?你要老实答我。” 杨淳愣了一愣,眸底晃过了一份挣扎之色,天色将近黎明,他看着寂夜之下的少年,温廷安茕茕孑立,容色被曙色瞄了一层金线,因此显得温笃且沉定,让人天生有信服的力量,杨淳双掌揉搓在衣裾前,应道:“钟瑾他们之所以打我,是因为我无意间听到了他们说话。” 温廷安挑了挑眉心:“他们说了什么?” 杨淳仔细回溯了一下,昨日适值晌午牌分,刚下了学,他问温廷安借了那一份律论墨帖,打算趁着午休,拿回学舍去誊抄,结果在去文库不远的竹廊巷道里,撞到了钟瑾一行人,钟瑾神思委顿,容色慌惶,正与同舍的生员争执着什么事。 “我听他们说,好像是去文库借一本前朝名儒的书判集,好像内舍考题就从书判集里出,但书判集是孤本,委实名贵,并非凭内舍生的身份就能借着,他们仍是去借了,接着,就听到他们说,有一位同行的梁姓生员,私自去了三楼的禁地寻书,结果,那人就失踪了……” “失踪?”温廷安眉心浅锁,凝声道,“没准这人是从另外一个出口离开了文库呢?” 杨淳道:“文库八方入口皆有学谕监守,眼线众多,守备极严,及至一楼二楼均有沈师兄值守,一个人若想下楼,一定会通过沈师兄这一关。但钟师兄他们说,他们在文库外边候了半个时辰,都没等到梁姓生员。” 温廷安心头微动,试探道:“你口中的这位沈师兄,莫不是沈云升?” 杨淳纳罕地问道:“廷安弟认识沈师兄?” 温廷安莞尔一笑,点头称是,她倏然想起了一件事,前日沈云升给了她一楼二楼的钥匙,跟她语重心长地交代过,每日酉时去文库值守二刻,且外,三楼乃是禁地,切忌外人擅闯。他还特地嘱告她,绝不能上去,也什么都不要问。 那时,她浑然没当回事,但眼下,听着有生员在文库三楼下落不明,不知为何,竟觉些微悚然。 “这位梁姓生员,具体是怎么从文库里消失的?”温廷安颇觉可疑,“沈师兄看到他上楼了吗?如果他亲自值守,这人怎么可能会轻而易举的去了禁地?” 杨淳颇为为难地摇了摇头,抱紧了盐盆:“这我就不太大清楚了,反正我只听了个大概,只说是那个人失踪了,情势很焦灼,尔后,钟瑾他们就发现了我,怕我告密,就将我收拾了一顿,然后廷安弟你们就来救我了……” 温廷安仔细回溯了一下昨日的场景,原来,钟瑾折辱杨淳是因为他偷听了不该听的的东西,而之所以拿着律论羞辱她,全然也是障人耳目,让她以为钟瑾与杨淳起了争执,只不过是因为寻常的寻衅滋事。 而所谓的平息内舍外舍的恩怨,驱逐杨淳,怕也是一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幌子。 学胥与吕鼋发现钟瑾等人闯了祸,为了将此事镇压下下来,只能将一切祸端推至杨淳身上,但温廷安在昨午的衙房里搅了局,与吕鼋打赌,只消杨淳能顺利升舍,便不用卷铺盖走人。 所以说,人是真的是文库三楼禁地失踪的么? 金乌出乎东山之上,灼灼丹色覆照檐院,天地间,俨似一盘被掀翻了的胭脂盘,时下雪势渐薄弱,人烟渐稠密,督工的学谕收了各人的盐盆,催人赶课,温廷安从怀中摸出了一块热好的裹蒸烧饼递给杨淳,杨淳受宠若惊,欲要推拒,但见她态度坚执,只好收下了。 杨淳言谢,且道:“廷安弟,这件事非同小可,又亦真亦假,我只跟你一个人说,你莫要跟旁人说,也不要去管,省得我牵累了你,这事应当会有舍院衙房那边的人管,咱们都只是求学的生员,人微言轻,管不得那么庞杂的,循着本分做学问就行了。” 温廷安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膊,回了句:“放心,我不过是好奇心重了些,随口问问。今日午正牌分来文库一楼寻我,我给你摸底。” 杨淳言别后离去了,待身影消弭在了远处,温廷安笑意渐收,容色寂寂然,若想确认杨淳所述之事的真伪,她需要先确证一桩事体。 返身回雍院,她拂掉了身上的雪碎,拢了拢袖裾行至学斋前,碰巧撞见吕祖迁正守在门槛前点人头,她扯着唇畔,喊了声斋长,吕祖迁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显然对昨日把他牵涉入寻衅案一事,始终耿耿于怀,昨夜他被吕鼋罚跪了一整夜的祠堂,现在膝部仍是酸胀无比,致使他现在看温廷安,就跟看瘟神别无二致。 “斋长,可还记得,你欠我一件事没做?”温廷安笑意盈盈地负手隽立,眸似瑜玉,剔透玉润,“咱们昨日的赌约,作数否? 吕祖迁深吸一气,一副壮士断腕的神态,视死如归地道:“说罢!”君子一言九鼎,让他着女儿衣在三舍苑周遭溜一圈,他也认了,他可不能怂! 温廷安行至跟前,用折扇拍了拍他的胳膊,曼声道:“今日午膳你便替我承包了罢,我独衷于抱春楼的醉鱼澄鸡,若能将请几位美婢侍我,那当是更好不过了,” 吕祖迁震悚,整个人没反应过来,温廷安便掠开他悠哉地走了,吕鼋偏生带着学官出现在了二人近前,吕鼋低声斥他一句:“昨日没胡闹够么?人齐了未?还不进去上课!” 吕祖迁忙点头应是,目送父亲的背影入了学斋,这才慢慢自袖囊里摸出了纸团。 是方才温廷安用折扇拍他之时,窃自塞入他的掌心里的,想来是不愿让吕鼋觉察到二人之间的隐秘对谈。 吕祖迁趁着四下无人,忙摊展开来一看,仅一眼,堪堪怔住。 温廷安让他去查,雍院内舍生今日的缺勤名册。 查这个作甚? 第19章 吕祖迁对温廷安所提出的这一要求,颇为匪夷所思,照这纨绔少爷的性子,倒不至于如此闲聊才是。待下了学,趁吕鼋与数位学官离却,他眉心仍是紧紧深锁着的,窃自拦着温廷安低声问:“你为何要让我查内舍生的缺勤名册?是出了什么事?” 杨淳仍在文库等候着温廷安摸底,时间委实紧凑,温廷安不便向吕祖迁解释这般细致,她遥遥指着长巷的位置:“昨午钟瑾欺人,我早上收到了风声,钟瑾可能为了帮一个梁姓的同窗掩盖罪咎,才拿杨淳出去顶罪,兹事体大,与杨淳的仕途休戚相关,你身为一斋之长,理应肩负起关切同窗的义务,故此,让你去内舍查一查这个姓梁的人,今日是否来了族学。” 这一席话信息量过大,吕祖迁听得愣头愣脑的,好不容易才理顺了其中计较,自摸胸脯,疑惑道:“可是,这风声你打哪儿听来的,为何你知而我不知,为何你又让我去查勘名册?若是这事儿是真的,也可大可小,为何不让衙房去查?咱们瞎折腾个什么劲儿?” 温廷安直接略过了前半截话,看定他,眸色微抬,凝声道:“你是斋长,每日午正牌分,会将学斋人员详定名册送至校学阁,阁长认得你的脸,加之你是吕博士之子,对你照拂有加,你若要作甚么事,亦是定当对你松懈戒备,由你去查看内舍名册,再是合适不过。” 她顿了顿,继续道:“再者,昨午衙房的态度你也看见了,他们为内舍撇清瓜葛,祸水东引,通篇审讯皆在和稀泥,欲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今后定是不会再管此桩案牍,这是丢了外舍的面子,易言之,是丢了你的面子,难道你甘愿这般忍辱负重?” 言讫,事关个人声名之事,吕祖迁果真正色起来,依旧纳闷不已:“按你的意思,是让我去查这个姓梁的师兄,查查他今日有没有来上课?但我捋不明白了,这人出勤与否,又与杨淳遭打有何牵涉?” 正说间,隔壁数斋斋长来催吕祖迁前去校学阁,温廷安遂是拍了拍吕祖迁的肩膊:“待你先查,查毕来文库一楼寻我,我会告知你实情。” 吕祖迁满腹疑窦,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片晌才回了句:“那行罢,半个时辰后等我消息。” 一片木铎声间,温廷安拾掇了一番书箧,在外静候已久的王冕前来为她撑起雪伞,她袖中兜藏着暖手炉,一路朝着外头走去,雪道之上皆是前往膳堂的生员,唯她逆行而上,空气浮起了薄薄的雪霭,朔风袭面,端的是透骨凄寒的时节,约莫半个刻钟,她好不容易才徒步至文库。杨淳抱着书箧搓着手掌静候在乌檐一角,见着她了,眼底亮了一瞬,忙上前道:“廷安弟,你终于来了,”说着,便又为难起来,“可咱们身份不够,这值守文库的学谕并不让咱们进去啊。” 温廷安浅浅地勾唇而笑:“莫急莫慌。” 她行至学谕跟前,行了一个揖礼,亮出了名牌与库匙,且报出了沈云升的名头,那学谕听之,原本态度有些轻慢的,一下子变得客气与恭谨起来,哈着腰,说原来是沈生员的友朋,实在失敬,语罢,延引二人去了一楼,替他们觅了个暖和又舒惬的荫蔽座处,上了两盏姜丝热茶,且说道,文库环境幽隐静谧,是个背书诵习的好去处。 温廷安便问:“沈兄此番去了何处?怎的没见着他?” 学谕恭声解释道:“今日雪落得大了,五大学斋里一些老先生途经高台石阶时,皆是不慎跌着了,他们腿脚本就不方便,这天时又是落霜又是落雪的,不光闹风湿,还庶几下不了地,太常寺获悉此闻,差了上舍好几些人去诊疗了,沈生员自然也在其中。怎么,温生是要急于谒见,要么我去传个信?” 温廷安摆摆手说不必了,客套地说了句:“沈兄诊治要紧,晤面倒在其次。不过,沈兄今日并不在文库值守,那值守的人是哪院的师兄?” 学谕忙道有礼,殷切地道:“是书院内舍生的温廷舜温生员,据闻他是温生您的幼弟呢。” “……”温廷安一听此话,庶几栽倒了下去,还是杨淳搀扶稳了他,温廷安脑海里的第一反应是,温廷舜这厢绝对是故意为之,满腹心计要堵住她的路。 两人昨夜闹出分歧,不欢而散,今晨温廷安便是未与他同乘一辆马车,这厢莫不是睚眦必报,一门心思来伺机寻仇来呢? 可是,纵使他料到她会来文库查案,会来寻沈云升打探案情,但怎的就这般凑巧,她一刚来,沈云升就外出出诊,而替他值守之人便是温廷舜? 除非,温廷舜早与沈云升疏通关节,暗中有来往,只不过没告知她罢了。温廷安倏然想起,昨夜温廷舜有意无意地提过一嘴,沈云升寻过他,为他勘察过腿疾,但至于两人具体磋谈了甚么,温廷舜并未向温廷安告知,那夜她脑海里事情多,也有所疏忽,忘记打探两人之间的交谈内容。 原书之中,沈云升于温廷舜有再造与知命之恩,在沈云升应考科举与朝堂为官两截主线里,温廷舜前期是一位对男主忠心不二、对敌党狠戾手辣的角儿,但他的忠心不二,是建立在沈云升救他一命的情状之下,但在现实的情势里,不光是沈云升救他,温廷安也对他出手相救。温廷安做出了改变,但这唯一的改变,只不过是温廷舜没那么早弑害她,她没能改变的是,温廷舜与沈云升之间的君子之交。 易言之,她在沈云升此处挹取文库钥匙,温廷舜很可能早就知晓,但秘而不宣罢了。 温廷安按捺住心悸,先带着杨淳于座处落座,她浅啜了一口热茶,摒除杂念,先为杨淳摸底与裨补缺漏。 律学的升舍考试,由吏部主持,科目实属繁多,主要分经义与治事两大学目,先论经义,便是囊括刑统疏议、九经五史、明经诸科,分三场考试来考,一场一日。 再论治事,有关此一科目的科考,亦名曰铨试,较其难度,要更甚于经义,拢共科考六日,前三日是试法官,后三日是试法吏,主审官是刑部与大理寺,问律义百道,断案五十道,案例来自大理寺档案,案情程度分有繁、重、轻、难四个等次,考法是,隐藏案牍原本的判状,令生员自行诀狱验案,若生员撰写出的刑名、援引法例,以及对案牍的剖析,皆与原判相一致,那么即为通审,算是成功升舍,成为内舍生。 具体的通审规则是这般,经义与治事均是撷取打分之制,生员个人的成绩分为『通』『上粗』『中粗』『下粗』四个等次,以十分为率,八分以上为通,逊于八分则会被贬谪回外舍,一言以蔽之,便是以治事定去留,以经义为高下。 这长达九日的考试,论其题型之难易,规模之大小,相当于前世的公务员考试与司法考试,题目深奥严苛,题量庞杂博大,并且,主审官囊括吏部、刑部与大理寺,可见大邺对族学升舍试之器重。 光是外舍升内舍的规模就如此隆重,那么内舍升上舍的规模,盛况可想而知,主审官除开三法司,还当有参知政事、礼部与资政殿学士。 至于三个月后的会试,会由太子东宫、太傅与枢密院太尉亲自主审。 至于殿试,则是亲自面圣,躬自奏请圣裁了。 先回至外舍升内舍的私试里,升舍试的器重程度,是与淘汰人数一脉相承,五十人里仅择取一人,每一座学斋里只有一人,才能顺遂升舍。 在温廷安所在的学斋里,最是被看好的人,当属吕祖迁,授课的一群老儒生基本只向着他,以及第一排的生员,第一排以外的生员基本不会去管。 今日上课温廷安便是坐在第一排,与吕祖迁同榻而坐,几乎所有授课的老学究,皆对她侧目而视,起初以为她坐错了位置,但看了她的昨日科考成绩之后,确证过她没有造弊,他们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授课之时,点她的名,命她回答问题的次数,也逐渐频繁了起来。 课试成绩,与个人在学斋里的地位休戚相关,今儿温廷安切身的觉知到了这一点。 针对于私试的考题,她在前世身经百战,可谓是对其得心应手,升舍对她而言构不成太艰涩的难度。 但对于杨淳而言,可就有一些吃力与费劲。 给他摸底的过程之中,温廷安发觉他记忆力算是不错的,经义部分的考题,考验记忆力与抄诵能力,他均能完美作答,但治事部分的案桩,要援引法例条文、要写判状的部分,他断得一塌糊涂,他不能将自身背诵的律法,与真实案桩之中的罪状联合起来,他精谙律法,但不懂如何去判,去用,去审。 看了杨淳过去两载的答卷,基本都是在治事部分的考题失分最多,在这一部分,温廷安颇费心思与口舌,同他讲解,也让他援疑质理,她逐一答疑解惑。 耗了近半个时辰,杨淳仍在同一桩案子里摸爬滚打,整个人颇为愧怍地道:“廷安弟,我连个最简单的盗耕官田案都无法诀断出来,是不是资质尤为愚钝……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升舍,还耗费了你的时间,你本该,将这些时间用在你自己身上的……” 温廷安浅啜了一口姜丝茗茶,展眉宽抚道:“在我看来,这并非资质的问题,是方法论的问题,就像是庖丁解牛,最好的刀在你手上,你不过是不懂如何运刀载物罢了,及至精谙了用刀之法,你便能如虎添翼,判案诀狱便是如此,我眼下正教你判案的门道,你常学常用,相信很快便能得心衬手。” “再者,距离私试尚有三日,还没到最后一刻,你还能竭尽全力地搏一搏,惘惑之时,不妨去问你自己的本心,敦促你走至这一刻的到底是什么。” 杨淳看着温廷安,雪光斜照入桌案,将这位白衣少年的眸色照彻得繁星点点,杨淳慢慢握紧了拳心,想起了长山杨家倨傲的嘴脸,想起了奴颜婢膝的生母,又想起了败劣冷情的继父,是杨家人活活害死了他的生母,他去县衙报官,可那掌事的胥吏,横眉冷对,愣是连个仵作都吝于给予,杨家人落井下石,将他赶了出来,他走投无路,只剩下科举应考这一条路了,他决定学律学,他要祓除长山县的贪官污吏,要为生母觅求世间公道。 只遗憾,杨淳屡试不第,恨极自己的窝囊,想着,今岁是最后一次机会,若是仍旧落榜,他万念俱灰之下,很可能提刀返至长山,直截了当地取了杨父的项上人头,也算是替生母一雪旧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