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余雪 第39节
“你与他相熟?” “不是很熟。”顾云嵩淡淡道,“不过这穆家小子疯的很,从来不按常理出牌,只按自己的性情做事,偏偏他手下的兵又服从的不得了。” 他抓过桌上的茶杯一饮而尽,“陛下这是疯了?把这么个人放到眼前来,晚上睡得安生吗?” “……陛下可能并不知道穆傅容的为人。” “那就是被人忽悠了呗。”他看似大大咧咧,却缓缓吐出几个字,“你们在闽州时,不就遇上了穆傅容了吗?” 崔锦之的指尖触上冰凉的木桌,眸光微动。 一直以来,她都下意识地忽略了一个近在眼前的人。 穆傅容在蛮荒的东南之地待了这么些年,令和帝从来没有起过半分调任的心思,可偏偏祁宥和她回京后,就发生了变动。 顾云嵩见她一点即通,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茶杯,“你这个弟子,倒是开始学着为自己打算了,连戍卫京城的军队都想要横插一脚。” 丞相有些无奈,没生出任何被欺瞒的怒气,“殿下如今长大了,自然要为自己培养心腹,我当初为他挑选伴读,也是为了有朝一日他的手里有可用之臣。” 他从鼻腔内溢出一声轻哼,“你倒是信任他。” 倏然想起梦境中经历,心里生出几分道不明的情绪,崔锦之没和梦境中一样选择祁旭,而是选择了四皇子,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不会走到这样的结局? 顾云嵩的面上竟然也罕见的多了几分犹豫之色,可是没有人能保证,祁宥会不会有一天也对他这个老师,生出忌惮之心呢? “阿锦,你要知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他喉间干涩,斟酌着语言开口,“一定要给自己留出一条后路来。” 崔锦之淡淡地笑了,神情有些悲悯。 他心里一紧,不知为何生出淡淡的恐慌,想要拉着她说个明白。 可崔锦之却站起身来,冲他温和地说,“你连夜回到都城,不如今晚就在府内休息。” 他亦点点头,却在行至门口时,停了下来,大手握住门框,微微侧颈。 “……阿锦。” 清霜月影洒落下来,残烛微微晃动,寒意浸过身体,可顾云嵩始终觉得心底有一处微微发热。 “再过几日,便是花灯节了,那个时候陛下恐怕还未回京……” 朔风将木门吹的吱呀作响,桌上的烛火晃动地更凶,一如他此刻紧张的心境。 “到时候……你能随我去一个地方吗?” 崔锦之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听了这话不由得展颜一笑,“自然可以。” ------------------------------------- 第二日清晨时,隔壁厢房内早没了顾云嵩的人影。 丞相倒是不惊讶,大名鼎鼎的定远将军进出她家,必要像偷鸡摸狗似的躲开众人的视线,她早就习惯了顾云嵩的神出鬼没。 冬日的暖阳在灰濛濛的天空之上挂着,泛出模糊的光晕,庭院的梅花仍是羞涩含苞的模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开花。 看着这株梅树,崔锦之倒想起它的主人来,心绪一下子飘到了京城外的校阅场,也不知道祁宥现下如何了。 从前崔锦之刚教导祁宥时,还秉持着当初教祁旭那套,教完弟子后就丢在一旁不去过问,有的时候忙起来,十天半月她都想不起有祁宥这号人。 这些年相伴相护,细数下来,她竟没几日同祁宥分别过,如今不过是七八日不见,她就在京城操了一大堆的心,生怕他吃不好穿不暖。 “公子!”清蕴急急忙忙跑来,“这儿有封信,似乎是从通州大营里寄来的。” 丞相微微怔楞,伸手接过,轻柔地拆开这封信,从中取出一张素笺来。 那信纸上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从离京到通州大营,写的事无巨细,甚至连同谁说了几句话,早午晚膳吃了什么都写了上去。 最后又抱怨着诸事繁多,不能尽早回来见她。 最后几笔写的极重,墨色都浸透过纸背,微微晕染开来,明明字迹苍劲有力,疏朗淋漓,崔锦之却从里面看出了写信之人有多么委屈。 她眸色温润地又看了一遍,好半天才扶额轻笑一声。 丞相倒是没烦少年黏人,只觉得胸口被熨烫地一片平整温暖。 笑着笑着,心底忽地生出一丝恐惧来。 穿梭于无数个任务世界,她从来都是抱着旁观者的心态,只伸出手轻轻拨动,将世界的走向推回正轨即可。 可是这个世界太特殊了,两世加起来,她真真切切地在其中活了几十年,每个人都有血有肉地立在她的身边。 崔锦之在祁宥的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不仅仅是君子六艺、帝王心术。 还有她同样敞开心扉,一点点教导他如何放下防备。 此时此刻,多年平静淡然的心底却因为一封再絮叨不过的家信搅乱了,突兀地冒出些许不舍来。 她不敢想象,如果祁宥知道无论如何为她调养身体都于事无补,终有一天她会死去时,他会是怎样的反应。 【管理局从无败绩的崔锦之,也会不舍的时候吗?】 她蓦地沉下脸色,冷声开口:“不要监测我的情绪。” 系统继续贱嗖嗖,【你不会对任务世界里的人生出感情了吧?跟着你过了这么多个世界,倒是第一次看见你有这种心思。】 【要不然你把贡献点全部上交管理局,换你一直生活在这个世界,怎么样?】 她强压下怒火,冷笑一声:“怎么?这个时候又不装死了?之前你们强行下达任务,干扰秩序的时候怎么不出声?” 系统静悄悄地,又偃旗息鼓了。 可崔锦之总觉得心口一股无名火燃烧着,她眸色冷戾,却没再开口了。 她想问祁宥到底是什么身份,还想问贡献点对管理局为何这么重要,总是拐弯抹角地想从他们身上拿走。 太多太多的疑问堵在唇边,可崔锦之知道,系统不会再解释了。 就像在管理局完成了这么多任务,经历了无数次人生,可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来处到底在哪儿。 自她有意识起,就一直为管理局打工卖命,得到所谓的“贡献点”,来换取自由。 自由,崔锦之冷静地想着这两个字,直到它在脑海中的形象都变得陌生起来。 为了自由,她只能拼命进入一个又一个的世界里,像一个窥探者,默默注视着别人的人生。 可旁观的太久,也让她渐渐钝化感情,磨损感知,只知道如何最精准、最高效地完成任务。 直到在这个世界里,无论是想要真正亲眼看见百姓安乐,还是……陪伴着祁宥从之前的敏感偏执,到如今成为端方君子,都让崔锦之感受到迟钝的爱在慢慢苏醒。 对天下,对苍生,对身边每一个人。 可是系统不留情面地狠狠戳穿了她尽力掩饰的平静。 她和祁宥,甚至和这个世界,从来殊途。 崔锦之注定不能陪伴祁宥太久,她抬手,摁了摁自己胸腔内跳动着的心脏,温柔地笑了笑。 没有谁离不开谁。 作为老师,她教给祁宥的最后一课,或许就是……如何去面对离别。 ------------------------------------- 很快便到了崔锦之和顾云嵩约定的那一日。 纵然天色还未黑沉下来,京城的街道上已是人声鼎沸,早早挂上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只待夜幕降临,便能看到这万家灯火之景来了。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了将军府的后门,顾云嵩早早地等候在门外,伸出手将她扶了下来。 他们二人一边进了府邸内,一边低声交谈着。 崔锦之倒是多年未曾经过将军府了,看似华贵气派的大宅,实则内里清冷空旷,庄严肃穆。往常还有家兵巡逻守卫,如今可能因为她要来,顾云嵩直接将这拨人也调离了。 偌大的府邸,只余他们二人不急不缓地走着。 “都说我的丞相府清冷,如今看到你这府中,才知道什么叫森然。” 顾云嵩轻笑:“我除了回京述职,常年在西域,自然没什么烟火气了。” “这倒是。”丞相也跟着笑起来,“如今在边疆安了家,有美人在侧,红袖添香了。” 他一脸苦相,“你快别折磨我了,我娶没娶妻,丞相大人还能不知道吗?”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若陛下知道,治你一个欺君之罪。”崔锦之瞧了一眼他。 顾云嵩神色更加无奈,“我若不这样说,陛下怕是得把京城的高门贵女都送到我面前来了。” “你如今都过了而立之年,娶妻也是应当的。”崔锦之唇角挂着浅浅的笑意,“况且陛下也是好心,总盼望着你能早日娶妻生子,和美一生。” 顾云嵩停在了一扇门前,背对着她,沉默下来。 “太多东西阻隔在我的面前了,家国忠义,黎民百姓。社稷未定,又谈什么安定团圆呢?” 他无声地笑了笑,用极低的声音轻轻说,“况且我说过,我会助你。” 在你夙愿未成前,我绝不后退。 说罢,将房门推开来,他侧身让出一条道,冲她温和的笑着,清寒冷峻的面容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柔情。 “你换好里面的衣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崔锦之不明所以地踏了进去,目光落于正中央的木架上。 ——上面正挂着一套属于女子的衣物。 第六十一章 察觉 崔锦之久久无言,看着那件衣袍,指尖轻缓地抚摸上光滑的布料,竟觉得有些陌生。 多年来她步步为营,小心谨慎。不仅喝下杜怀舟秘制的汤药,颠倒阴阳,更是勒令自己处处仔细,不得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像是被烫伤般倏地收回手,想要就这样转身离去。 门外等候的顾云嵩却似预料到她的反应,沉稳的嗓音传了过来:“阿锦,不必忧心。” “朝中官员半数都去了通州大营,你换好衣物后,再戴上帷帽,不会有人认出你的。” 他低低地说,似乎带上了几分恳求:“……你答应过我的。” 里面的声响消失了,顾云嵩忐忑不安地站了好一会,才突然见门突然向内打开了。 崔锦之一袭月白色长裙,分明是素淡无暇的颜色,裙角边却用金线绣着灼灼琼花,蜿蜒点缀在延伸的枝条上,在冬日暖阳的映照下流光溢彩,艳丽荼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