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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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将两物细细收好,继续去整理其余行装。 ** 使团出发前,姜沃先去拜见了过年归京的孙神医。 孙思邈一见她便笑道:“你再不来,我就要去寻你了。” 然后将早准备好的匣子递给她:“里面是几种我试着调的药以及针灸的穴位图——但我到底没有亲去过雪原高地,只是根据你那本医书里所写的‘高原反应’之病源调配的药方。” 原本别说唐朝时没有高原反应的概念,哪怕到了清朝打藏地时,朝廷对于士兵的高原反应还以为是‘瘴气所逼’。 可现在不同了。 姜沃接过孙思邈的药匣。 “多谢先生。这回使团中有许多兵士,皆是身强力壮又要赶路,只怕不少人会有高反。” 且除了药和针灸方外,姜沃还按照现代医学研究,带了大量的糖。 若是这一次试得缓解高反之法,将来大唐与吐蕃再起纷争,又能少一巨大掣肘。 “先生,我去了。” 孙思邈颔首,笑意温和而饱含关怀:“好。此去平安。” * 永徽二年二月。 大唐使团离京,出使吐蕃。 未及四月,至吐蕃都城逻些。[3] 作为使节,到逻些的当日,姜沃便一身素衣,前往吊祭先赞普。 * 与大唐的丧仪皆是白色不同,吐蕃丧仪,人皆‘断发、墨衣’,还要‘黛面’,即把面容涂成青黑色。 于是姜沃目之所及全是一片黑色。 黑色的灵幡,黑色的丧衣,黑色的人面。 几乎让人觉得眼盲。 直到在一片深重的黑色的灵前,有女子转过了身。 她亦有着一张被墨染过的面容,连五官都看不太清。 唯有双眸依旧明亮。 第84章 吐蕃国俗 铺天盖地的墨色中。 文成转过身来,以断发、黛面、墨衣之态,面对她故国的使团,神色很平静坚强,似乎永不需要旁人的担心。 似乎要以坚毅的姿态告知她的故国:她永不会丢掉大唐公主的气度和尊严。 姜沃望着文成的眼睛。 依旧明亮,依旧坚定。 只是,在看清姜沃面容后,这双眼睛变了,像是一直压抑着暴雨的天空,终于起了风,像是一座休眠许久的活火山,忽然迸出些微岩浆,像是……孩子离开家太久一直撑着的坚强,再见到亲人时的星点泪光。 ** 当年禄东赞作为使臣到大唐时,鸿胪寺相迎,此番大唐使节到达吐蕃,已为大相的禄东赞也未亲自露面,而是也令吐蕃官员相迎。 吐蕃,与其余四夷宾服不同,总是力争与大唐的平等地位,甚至一直在跃跃欲试的挑衅。 毕竟其民风上下彪悍,最崇尚武力。 使团进入吐蕃境内,姜沃就曾发现有人头上带着一根狐尾,走在路上很受人唾弃似的。 崔朝在旁解释道:“吐蕃人尚勇武,更以战死为荣——若是一家中代代有战死的男儿,则被人敬为第一甲等门户。若是在战场上怯懦战败的,就是这样,头栓狐尾,不配为人,见人都要作揖两次。” 姜沃见人群中畏畏缩缩,甚至被人戏弄的狐尾人,深深体会到了吐蕃人的秉性。 她忽然就想起了二凤皇帝所忧。 “外夷强梁,世为纷更。” 何以保国? 礼法?文义?诗书? 吐蕃或许会慕中华风物,和亲事后,吐蕃也曾派出使团来长安学习《诗》《书》等典籍。 但这并不能让他们敬畏。 他们认的始终是更锋利的刀剑,更强大的武力。 正因极其崇尚武力和强壮,吐蕃对女人的态度—— 赶路时姜沃见到的吐蕃女子不多。 但姜沃很快就亲身体会到了。 * 她作为使团正使,虽心系文成公主,到赞普祭堂后也先去寻望文成公主,但四目相对彼此认出后,两人都迅速掩下激流般的心绪。 先行正礼。 文成公主垂眸整理下心绪,而姜沃则上前,按照鸿胪寺吊祭的礼仪,为赞普颂唐使吊祭文。 她已然将祭词背的纯熟,然而还未开口,就见负责迎接他们的吐蕃大臣面色凝重出来阻拦,先用生硬的汉语:“等等!怎么回事!” 然后就叽叽呱呱说了一串吐蕃语。 姜沃余光见崔朝脸色变了,就知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崔朝还不是专业的译语人,对吐蕃语不过懂四五分,都听得面色不好,可见里面有些词必是颇为过分。 译语人深吸了一口气,很快翻译过来。 他省略掉这位吐蕃官员一些表示荒唐感的语气词,只将语意翻给这位太史令:“吐蕃国俗,妇人无及政。更有贵壮弱贱之分。” 译语人继续道:“所谓贵壮弱贱,便是吐蕃向来是重勇武强壮者——出门在外,都是少壮在前而老人在后,作为女子,哪怕是母亲,也要拜强壮的儿子。”[1] “哪里能让一个女子来吊祭先赞普。若大唐使团诚心吊祭,应当换旁边这位随行将军来。” 随行将军……姜沃目光转到此番负责护送使团的薛仁贵身上。 吐蕃人还挺会挑的。 此番出行吐蕃,需猛将率兵护卫,薛仁贵便从守玄武门变成了守使团,暂领右武侯将军之名。 此时听吐蕃朝臣语,不由双眉紧皱。 不由去看太史令:他知这位太史令性情谦和不争,又素与人为善。此时倒有些担心她听闻吐蕃国俗后,会入乡随俗也退一步免生争端。 这一步可退不得。 好在,薛仁贵很快放心下来。 太史令依旧是清淡如云的神色,但言辞却笃定无改:“我乃大唐使节,领圣命而来,自当亲行吊祭之礼。” “再有拦阻,便视为吐蕃兵袭大唐使团。” 薛仁贵闻言心下安定,抬手握拳往下一顿,原本只在祭堂门外列队的精兵,便齐齐往内走一步。 那吐蕃朝臣明显左右为难起来,又不能当场跟大唐使团打起来,又不能坐视一个女人来念吊祭文。 他叫过身边一个吐蕃士兵,吩咐了两句,那士兵就快步跑出去了。 显然是出去请示了。 然后他用生硬汉语道:“请唐使等候片刻。”又对译语人叽里呱啦说起来。 姜沃这回都不等译语人翻译,直接开始走自己的流程——笑话,何必等你安排! 大唐的吊祭文书早已送到吐蕃新赞普处。 相当于唐使吊祭一事已与吐蕃完成了官方的交接,此时来走流程。 如何能容吐蕃朝臣在这儿挑肥拣瘦,一会儿想临场换人吊祭,一会儿又要暂停等他去请示能做主的人。 简直滑稽。 吐蕃朝臣再想拦阻,跟随使团而来的唐军已然以手按刀——祭堂前见刀光不吉,已然是给吐蕃留了最后的选择余地。 若再拦阻正使祭拜,就要动兵戈了。 剑拔弩张间门,一直肃立在旁的文成公主对吐蕃朝臣道:“退下!” 然后换了吐蕃语,语气肃然对那将军说了几句。 译语人在旁低声翻译道:“公主在说‘先王祭堂何以放肆’。又道‘先王当年迎娶大唐公主,执子婿礼,称永修其好,如何今日拦阻唐使祭拜。’” 吐蕃朝臣看起来依旧不甘不愿地退下了。 姜沃只静候文成公主话尽,便径自诵起吊祭文。 甚至还是符合语文课本要求:有感情的背诵全文。 吊祭礼毕。 姜沃终于能走到文成公主面前。 “公主,臣奉陛下诏书至此,迎公主归国!” * 时隔多年,姜沃再次与文成公主对坐。 她坐在毛毡之上,双手接过文成递过来的羹酪。 文成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她望着姜沃道:“我早知赞普病逝,必有使团会来。也曾想过许多次,他们会给我带来什么旨意。” “应当是恩赏吧。” “厚赏我愿继续留在吐蕃,为两国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