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声 第9节
第10章 银杏生火:十 ◎我好想你呀,你有没有想我啊?◎ 奚茴长期缺氧,濒死状态下视线也是模糊的,除了那双熟悉的眼,她什么也看不清,但她知道,她不会死了。 云之墨将少女搂入怀中,那双深沉的眼眸盯着即将晕过去的人,居然看见她的嘴角扬起虚弱的浅笑,她嘴里还含着泥,含含糊糊地在彻底晕过去之前说了一句:“果然……” 果然什么? 他果然来了? 这场另类的自杀,难道也是她有意为之? 奚茴失去意识,若不是云之墨来得快,她当真要灵魂出窍,死在那道不知花了她多长时间挖出的深坑里了。 云之墨垂眸看向怀里的少女,奚茴的双手上还绑着发带,因为她的挣扎磨出了血痕,险些露出腕骨,又腌了泥土,简直是一整片烂肉。 少女求死之心坚定,她甚至没想过若云之墨当真只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影子”,即便来见了,又如何能将她从深坑中救出。 云之墨周身气压很低,低到便是缩在角落里的千目也忍不住瑟瑟发抖,若非他的眼睛多,分出一道目光时时监看着凌风渡,才十几岁的小姑娘就真的要死在云之墨以命火烧出的小天地里了。 千目不敢抬头,但周围的空气都像是被火焰烧光,叫他呼吸都变得困难了,他甚至想着小姑娘没被埋死,恐怕也要被焱君掐死。 云之墨的确很生气,之前不惜以死换取行云州大祸的小女孩儿,不意外做出以自身性命逼他出现这种事。 随后他想到千目告诉他奚茴将自己埋了的前一刻,他还听到耳畔响起的引魂铃声,又不禁气笑了。 那句果然,当真是果然啊…… 云之墨起身,任由奚茴摔在地上,瞥了一眼她手腕上碍眼的伤,又看见她明显短了一大截的衣裙和袖摆,眉心微蹙,便抬手。 小天地为他所设,里面藏了任何东西也逃不过他的双眼,果然在一片草坪已经重新长合茂盛的地面里,慢慢钻出了几块被人撕下的布料。 奚茴为了见到他,可见也不止想了自杀这一招笨办法。 云之墨收手拂袖,烧了那些衣摆,也修复了深坑,不必他开口千目也明白过来,立刻离了凌风渡,想办法再偷些少女的衣裳来。 至于他越看越碍眼的伤……云之墨沉眸,指尖轻点,烧了那节发带,又扫去伤口上的泥土,只是他没将伤口治愈,至少得让奚茴疼一回,她下次才不会这么鲁莽。 凌风渡被云之墨撕开的这片小世界中,光芒很弱,点点萤火从幽绿色的草坪中飘出,静谧中就连银杏树缓慢生长的声音他都能听得清楚。 上次来时这棵树才只有半人长,现下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身量,枝叶也逐渐茂密,数千叶片挂在枝丫上,无风浅动,不受外界四季干扰,它一直生长,一直就是绿色的。 所以奚茴除了看见这棵树长大之外,其实根本感受不到年月流逝,她不是突然间不想活了,倒是在这些年的封锁中渐渐被逼疯魔了。 上一次来……已是四年前。 当时云之墨取了衣裳过来给她,便看见沉着一张脸的奚茴发出阴森低笑,与脑海中的幻象抵抗。她所有对云之墨表露出来的欢喜皆是伪装,云之墨彼时想撕下她故作天真的面具,后来又觉得无趣,便干脆不再来了。 如今奚茴的面具终于被她自己撕下来了,以一个深坑,以必死之局,连血带肉地撕下,她却还沾沾自喜。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思想偏激的小孩儿。 千目归来,这次带了好几身衣裳,黑烟毕恭毕敬地将衣裳卷至银杏树下,厚厚一堆,各色都有。 阴寒的鬼气随着千目而至,顺着草坪爬上了银杏树根,云之墨眉头微蹙,一指弹去,将鬼气扫散,只见千目嘶哑的喉咙尖叫一声,落了一地眼珠子,迅速退去黑暗处。 银杏树的枝叶微微颤动,险些落下两片来。 不待云之墨开口,千目便赶紧收回了浑身眼珠,正欲离开,又被云之墨叫住。 “等等。”云之墨瞥了一眼树下的衣裳,问:“这是什么?” “衣裳。”千目哆哆嗦嗦地开口,他方才被打了那一下,连形都拼不起来,声音也是低哑的。 “她几岁了?”云之墨问。 千目悄悄朝躺在地上的奚茴看去一眼,从他这角度只能瞧见云之墨燃火的衣袍边露出两条白皙的小腿,短了一截的衣裳堪堪掩住了奚茴的膝盖。少女身上的衣裳束得很紧,她竟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人模样。 “属下该死。”千目那么多双眼,盯着奚茴的安危,却从没考虑过她的生长速度也很快。 凡人一生仅几十年,便是行云州的人最年长也只有一百多些。于他们超脱凡胎的魂魄而言几年时光如白驹过隙,眨眼便至,但对凡人而言却很漫长,足够他们每年变一个模样。 千目又走了,这回速度很快,也吃了方才不懂事的亏,带回了更多衣裳,却不敢往银杏树那边靠近了。 千目放下衣裳便跑了,出了这方小世界,就在凌风渡外候着。 云之墨盯着晕厥过去的少女,看她的生命一丝丝恢复,魂魄稳固后,这才将那些不合身的衣裳都烧了,只留下千目后来胡乱盗来的几身。 从奚茴被关入凌风渡已是七年,七年间当年八岁的小丫头已经长成了十五岁的妙龄少女,她除了身量变高、头发长长了之外,便是五官也改样了。 幼时奚茴虽瘦,脸却有些肉,一双狐狸眼眼瞳很圆,瞳仁很黑,小鼻子小嘴,端是一副可爱模样。如今脱去稚气,更显得双眸眼尾狭长,她消瘦的脸颊似狐狸成精,浑身皮肤久无日晒,如白玉凝脂,洗去血色。 小孩儿长大了。 以她生长的速度,还有这具身体的变化,包括方才濒死时她魂魄险些出窍来看,奚茴就是一个寻常凡人,至多她是行云州人,天生了些仙使神力,但也不过与其他行云州人无异。 这样一个人,如何在命火中重塑身躯?还有他的魂魄拥着她游过轮回泉时,那于世间生灵而言都冰寒刺骨的泉水,却有了熨人的温度。 云之墨转身看向银杏树,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尚未靠近便有灼灼热气险些摧枯了那片叶子,碧绿的银杏叶叶尖泛了点儿黄,他便将手收了回去。 小世界中的一切都是他幻化出来的,光、影、草、永远肥润的土地,但这棵树不是他变出来的。 微光渐暗,纤长的人影逐渐变得模糊,飘摇的长发与衣袂化作一缕烟,顺着草坪融入。突然一阵轰隆雷声响起,霹开小世界昏暗的上空,蓝紫色的雷电树纹般裂开,乍起凉风,这声惊雷钻入了奚茴的梦中。 她想起了那股将她从潮湿满是泥土气息的深坑中拉出来的力量,她的手臂上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滚烫的体温,忽而暴雨倾泄,噼里啪啦地浇在了草坪上。 奚茴于梦中惊醒,猛然起身,睁开眼视线还是模糊的。她的手腕上都是伤,鲜血已经止住了,只是经过雨淋还是带了点儿血色晕在了衣服上。 心口砰砰直跳,死而复生的感觉实在不妙,大雨冲刷在她的眼前,周围的光都暗了下去,便是不远处的银杏树也看不见影子,孤寂无垠。 这个地方从未下过雨。 她的双手放在膝盖上,慢慢抬头看向天空,恰好又是一道闪电劈下,那道雷光似乎离她很近,只要伸手便能触碰。 雨水哗啦啦地淋在身上,带着微凉的寒意将她浇得透湿,奚茴昂起头时脸上的眼窝与鼻梁两侧立体处积了薄薄一层雨水,随着她睫毛颤抖又从脸颊滑落,化作一条条水痕。 “影子……”奚茴已经许久没开口说话了,她过了变声的时段,嗓音也不似稚童般甜嫩,清冷地从喉间溢出。 地上已经没有她挖出来的那个深坑,好似她费尽心机去死也成了大梦一场,奚茴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身处现实。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奚茴逐渐觉得冷,正微微发抖时,雷声消停,雨水转小,不过片刻便一滴滴落下,空中浮着雨后深林的青涩香味。 草坪上布满了水珠,待星芒从中飘出时,萤火微光折在了一粒粒水珠上,将周围照得更加明亮。 奚茴抬起手臂遮住光芒,这才察觉手腕上传来的疼痛,用力摩擦的伤口尚未愈合,青紫色的伤痕错综其上,这叫她立刻清醒过来。自杀不是梦境,那她被人抱在滚烫的怀中也一定不是错觉! 奚茴在雨水中死寂般眨也不眨的眼这一瞬明亮了起来,似乎将如星光满地的露珠都盛在其中,那已经不再稚嫩的声音仍旧天真地拔高:“影子哥哥!是不是你来了?!” 她连忙站起来,目光扫了四周一圈,视线又定定地落在了不远处一堆衣服上,花花绿绿的,各种颜色都有,便是一场大雨也未将它们淋湿。 这下奚茴更高兴了,她几乎雀跃地看向自己投在草坪上的影子,她的影子没变模样,难道是影子来救了她结果又走了? “先说好!你与我不曾碰见,便不算你答应我的十年内至少见我五回,你若不出现,那这一次就不算!”奚茴连忙扬声道。 她也不知自己说的话对方是否能听见,心中高兴不减半分,至少……她找到了可以随时见到对方的办法。 凌风渡里的日子……太难熬了。奚茴几乎偏执地想,哪怕能见影子几回,知道自己还没有疯,还没有被人遗忘,十年便可一期。 奚茴眸光盈盈,又落在银杏树上被染黄的半片树叶上,抿唇笑了一下。 似乎只要她寻死,对方就不会视而不见。 死前摇一下引魂铃,说不定还能再多碰几次面。 便是这样想着,她的目光就落在了自己受伤的手腕上,腕骨侧面的伤口有些深,即便没有流血也依旧可以看见里面翻出的红肉。奚茴心跳逐渐加快,她知道腕脉的位置,离那破了的伤口不远,只要伤口再撕裂一些,血流出来,无人来救足以毙命,可也不会立刻死亡。 奚茴抿着唇,右手食指慢慢探向伤口,还未触碰便察觉背后一股热源逼近,像是突然燃起了一簇大火,随着风而来,险些燎着了她的头发。 奚茴猛地回头,笑容天真灿烂,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儿。 “影子哥哥!” 暗红色浮动的火光深处,高大的身影遮住面容,唯有模糊的轮廓。 他就站在离奚茴不远处,视线落在对方的手腕上,云之墨忽而想,方才应当愈合她的伤口的,这小孩儿怕是已经疯了。 再见奚茴明亮的双眸,狐狸眼中倒影着他的身影与火光,滚烫的,炙热的……云之墨又想,即便他将奚茴手腕上的伤愈合了,她也会想尽办法寻死来见他。 “你不要命了?”云之墨问。 奚茴踮起脚,无惧火焰朝他靠近,一阵阵热风将她的发丝烧卷了几根,她眼中的火光更亮了。 “影子哥哥,果然是你,我就知道……我一定能想到办法见你的。”奚茴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说:“你这次似乎走了格外久,是很忙碌吗?” 不等云之墨回答,她又笑出了梨涡,一派乖巧纯澈:“我好想你呀,你有没有想我啊?” 第11章 银杏生火:十一 ◎那如果我想你了怎么办?◎ 奚茴没有说谎,她的确经常想起影子,想他下一次出现的时间,想他是不是把她忘了,想他或许从未出现在凌风渡,又想这世上也许就没有影子这号人物。 想跳渡厄崖后发生的一切,想她为何会被困在黑暗中,又为何离不开这片天地。 她想,也许她跳进渡厄崖便死了,之后发生的一切,不过是自己不甘心她的死亡没荡起一丝水花,而妄想出的一连串故事。因她从无倚靠,便想出影子,又因她实在想不到这世上从未欺骗欺负过她的人会是什么模样,故而这抹影子,没有立体的形象。 她有无数种想象,每一种都令人窒息,所以奚茴急需要证明她还没有死,至少一个人……不会死两次。 影子不是假的,她也还活着,奚茴怎么会不开心? 只要想到这,她的笑容愈发灿烂,朝那团火光更靠近了些。 云之墨看向那双漂亮的狐狸眼,问:“为何要自杀?” 奚茴抿嘴:“我想见你啊。” “不怕自己真的死了?”云之墨问完,又想起来这丫头是个不怕死的,便改口问:“不怕自己便是死了也见不到我?” “这不是已经见到了吗?”奚茴双手背在身后,抬眸看向云之墨,笑容不减,一派轻松道:“就算见不到你,那就干脆死掉好了。” 奚茴不是第一次奔赴死亡,她无惧死亡,对生命也不看重,或许是因为这世上没有她在意的人,也没什么值得她留恋的,唯一支撑她在凌风渡坚持下去的便只有对行云州的厌恨。 那些厌恨,随着幽禁时间拉长,随着她对无声静谧的恐惧而显得微不足道。可当她见到影子,感受到了这个世界上除她之外的其他人存在,有人能交谈,有不同的情绪,奚茴便像是死而复生般,重新燃起对行云州的恨意,更深更浓。 因为是那些人,有意地或无形地,将她推入了如今这般境地。 这些仇恨支撑不了奚茴在幽禁中孤独地度过十年,那些黑暗像密闭空间下不断压缩的威压,致使她透不过气来,可影子是透进来的一股风,保持着星星之火,总有一日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