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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城殿下的愤怒憋屈到了极致,当即一口气提不上来就昏厥过去了。一直领旨陪同她老人家监墓的世子成觉心细如尘,察觉墓室内异状,好死不死取下了画,结果又好死不死被画中隐藏的鬼魅缠住,行事大异于常,而那画撕不掉、烧不毁,无论扔到几千里外,第二日定然又安安稳稳地回到成觉枕边,道士巫族神婆都请过,却无济于事,这才沦落到今日处境。 青城殿下也一直缠绵g榻,她老人家倒不是被鬼缠了,只是万念俱灰,铁了心不打算活了,撩起膀子等着死了去yīn间跟云琅拼了。一幅画闹得皇室两位重量级人物这副德行,也真的是千百年之罕闻了。 画中人画的是哪家贵族小姐?画中鬼魅底细来历又如何?扶苏一边与十七扯着闲话,一边拿朱笔批阅这些日子积攒的山中事务,奚山临行时把政务移托给了扶苏,隔壁几个山头都在抱头痛哭,绿毛猴家最近行事风化雨,不抢粮食不打群架真的令人受不了,有道是人大抵爱犯贱,妖也一般,被仇人折磨惯了,他一改风格,你反倒受不了。 十七捧了一捧核桃,吃了几颗才道:画中的不知是当年哪家的贵族小姐,大抵是因青城殿下之威,二人并未挑明,这段qíng谊便无疾而终了,云琅想是感念,又爱她颇深,方留画入棺为念。至于画中鬼魅,说来,却是公子无疾而终的妾侍呢。 十七语气暧昧,笑得促狭,扶苏继续朱批,一副你爱说不说你说了老子也不会感激你的表qíng,十七无趣,摸摸鼻子道:公子可还记得您的初礼妇人质水? 初礼妇人,就是教王子们行云雨之事的千挑万选出的良家女。扶苏顿了顿朱笔,倒想起这一桩来。扶苏因是太子,十六岁生辰方过,宣太后便开始张罗初礼妇人之事。而这件历朝王子皇孙都一帆风顺的事,到了扶苏身上,却出了个岔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全因成觉对他太子哥哥的一片痴心所致。 也许有些人,生来就是注定的冤家。而冤家有的你没的,便都是好的。成觉便是这么一个逻辑,太子哥哥的,都是我的我的我的。他想要的,是我的,他爱的,是我的,他恨的,更是我的,他感兴趣的,是我的,他瞟了一眼的,也是我的,除了他不是我的,他的都是我的。于是,千挑万选的良家姑娘质水悲剧了。 因为,一溜纯qíng可人的小姑娘排排站在小太子面前,太后娘娘一边摩挲怀中小世子的青发,一边喜滋滋地问大孙子:儿啊,你瞧瞧,喜欢哪个? 扶苏正在看前朝大儒张颔的《濯雪集》,抬起眼,从激动得直哆嗦的小姑娘们身上淡淡扫过,随手指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大眼睛少女问道:你叫什么? 少女脸颊红了,笑着露出了石榴一般齐整的牙齿,妾叫质水。 扶苏敲了敲书,淡声道:质水与濯雪,倒是个好对。 说完,便垂目看书了,宣太后怀中看似乖巧的少年却笑了,扬起飞扬跋扈的漂亮眉眼,一双眼微微转了转,便好似搅动了一池桃花水。 那一夜,质水没有送到平吉殿,她在路途中被成觉堵住,在枯糙丛中幸了。质水身后的宫人女官吓得惨无人色,谁也没想到穆王世子如此行事。宫人密告宣太后,太后为了顾全成觉颜面,只得另派了一名良家女,而质水则被关了起来。扶苏素来有早睡的好习惯,随侍的太监虽则提醒少年今晚是成人的大日子,少年依旧早早睡了,他那天做了个好梦,梦里chuīchuī打打,娶了个瞧不清楚脸庞的小姐。后派去的姑娘在平吉宫侧殿坐了一夜。扶苏醒来方知换了人。他去太yīn殿向祖母请安,途中,却遇到看押质水的老宫人,原是她心存不忍,守在此处密告了太子。按宫例,初礼妇人如失贞,则必然杖毙。如今为了掩盖龌龊,便要糙糙行刑了。扶苏想起了《濯雪集》,那倒是本难得的好书,他请安时,想了想才道:成觉如喜欢,给了便是。娘娘何苦为了儿左右为难? 宣太后脸红了。成觉已央求她一夜,说质水是他难得瞧中的女孩,兄弟间赠个把侍妾在皇室中本是寻常之事。 后来,质水被送到了成觉殿中。 再后来,质水被成觉吊死在殿前树上。 再再后来,陛下下旨,太子尚小,选初礼妇人之事可推迟些许时日。一推迟,便推迟到了太子薨,自然也就没了初礼妇人。 十七说的鬼魂便是质水死后不甘的魂魄,她因机缘巧合,去冥间的路途中遇到云相墓冢,又机缘巧合吸入画中,又机缘巧合被成觉拿了起来。有道是报应不慡,世间之事本是这样一环扣一环。 扶苏却似被雾水笼罩,他已记不得质水长的什么模样。十七笑道:鬼魂如何相貌我等原也瞧不见,只是水君多年前,曾瞧过那画一眼,画中人一身huáng衣,生得倒是极好的,可面白赤足,眼睛无神,捏着一粒黑色棋子,却不是什么可爱模样。不知成觉是怎么着迷的,才让这鬼魅有了可乘之机。 扶苏忆起这嫡亲堂弟,无奈时却也说了句冷笑话:他喜欢的,素来是与我相gān的。想来是我前世的妻。 十七gān笑,山君善妒,公子不宜与旁的女子牵扯。 扶苏又握住了朱笔,手指白润,骨节分明,微微低头,淡淡地笑道:奚山之主更妙,大抵是我前世最大的债主。 少年悬浮在半空中,看着明珠环绕的榻上、面色憔悴的自己。他想起了寝宫含元殿外的枫叶,秋天时,也是这样,带着最后的红艳gān枯消融在泥土中,好像再也不能挽回。 殿下的心愿我已满足,为何还不回去?紫金散人蹙眉看着眼前半透明的少年,他似乎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聪慧。 成觉的青发垂到了腰际,环抱双臂,冷冷地吐出口气,道:我的仇人还未死。 紫金散人忍气劝道:妫氏既然出现了,你的仇人一定会死。可是这人死了于你有何益处呢?你体内鬼气太重,一时被鬼魂惑住了,才会生此执念,待过两日,喝两剂汤药便好了。 那半透明的身体变得益发淡,成觉并不妥协,不亲眼看到她死,我如何安心? 紫金散人从未见过这样别扭的小孩,嘴角不可见地上扬了一些,你恨她何处?她未曾见过你,也未曾爱过你,更未曾阻过你,你恨她何处呢? 成觉冷笑,我前世是因她而死,九十九个仇人已杀,只剩下她,岂可甘愿! 紫金散人暗恼这王子脾气大,不识好歹,若非世代君命,他又岂肯出手相救,只道:你若杀够一百人,就中了那鬼女质水之计!质水诱你杀前世之人只为破你前世累积功德,成全她的qíng郎,令你今生无法如意!你说你想见见画中之女,我已将你的魂魄藏在书中,借扶苏之身带你一游,如今心愿已了,为什么不肯收手? 成觉转过头,合上了目,眉间微微拧起,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带着前世的记忆而生,却独独不知她的结局是如何。你且让我安静地看一看。 隔壁山头的山君陆续回来了,奚山君却还未归。众猴撇嘴,君父是惯会躲懒的,那天上不知如何逍遥qíng景呢,公子掌家有度,为人又温和果断,她便益发怠慢了。 奚山若是听见这话,定然要呸它们一脸。她此时是被一件事绊住了手脚,实在回不来。原来,这几日,工作快要告罄,接近尾声之时,天上竟新来了一颗星,小小的,皱巴巴的,发出乌青的光芒,跟颗梅子一般。任凭她如何去擦,都不见成效。起初还不肯说话,后来肯说话了,却一直掉眼泪,奚山的抹布被它哭得能晒出一堆盐来。 你究竟怎么了?这般没完没了,恼人极了!奚山君着急了。 那颗梅子又开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山君不知,我我还是鬼的时候,还没被道士变成星星前,曾看到过轮转镜。我的qíng郎喜欢的姑娘不喜欢他,他以后无妻无子,孤苦一生。一思及此,我便心头绞痛,不自觉地掉眼泪。可恨我做了鬼也帮不了他! 轮转镜是经过岩海骨山,秦广王殿前悬着的镜,可知前世今生来世。 奚山君思忖了一下,才道:你莫哭,把你qíng郎的八字给我,我与你排一排,卜一卜,人虽天命已定,然则些微细节之处或可逆转。 梅子哭得打了个嗝,道:我听家里的老人说,他生下来的时候正值冬季挂腊ròu的时候,具体的日子已不得而知。 奚山君从怀中掏出guī壳,叹气道:时辰可有?有了时辰,算一算姻缘方位也是能约莫六七分的。 梅子想了想,道:我祖母说,因我家住在官道旁边村落,那夜她睡得极不安稳,约莫四更天刚过,天微微透了点亮,便听到杂乱无章、嘚嘚的马蹄声,他们应是去各国报喜的使臣。祖母起g烧水时,隔壁里正家已挂了红布,只道是国喜,大昭有后了! 奚山君麻衣一晃,guī壳掉在了云上。 奚山君如何心qíng暂且不提,扶苏却过得十分忙碌充实,几乎将那话本子的怪梦抛到脑后。然则细细思索,真觉荒唐。那时节,似是回不来了,他偶尔也觉得娶了乔植也不错。养着这样一个奇怪厚脸皮的孩子,生活或许变得没有了人世的规则,也就有趣许多。旁人只道,乔二郎对侏儒幼妹态度隐晦严厉,与平素温和待人一贯不同,却不晓得,这少年在以旁人看不出的耐心教养乔植。他与乔植几次相见,从她谈吐言语,便知这姑娘完整地读过《左传》《秋》等史,亦懂得几分丹青古琴之道,若无有心人支撑,以乔植母族落魄寒酸,素来被皇室冷待的趋势来看,又怎能被这样细致抚育。须知,乔植长兄已是前车之鉴,堂堂太尉嫡长子,如今却活得窝囊至极,十分不显。 这一日,他依旧按例早早休息了,与早些年处理东宫政务不尽相同,这些妖怪们百无禁忌,从不讲什么道理。若要与他们和平共处,少不得要给些受用的物事。譬如翠大善理账务,便借去附近几个山头帮诸妖整理陈年的旧账;而三二善jiāo际,便与那些妖怪吃酒联络感qíng;三九会做陶,便用奚山的红泥制出了几套上等jīng致的陶饰,送给临近各府的姑娘们。这些日子,翠家子弟各尽其用,此一时笼络,虽不至人人夸好,妖妖点赞,但好歹挽回了些微名声。又因奚山君昔日yín威,总也不至于被诸府得寸进尺小瞧了去,此一怀柔一威慑,邻里反而和睦,山中各猴儿也都滋润许多。 这夜,他睡得极香甜,约莫轮值的四一满山敲完三声梆子,他竟又做了个梦。此梦与之前的话本子大不相同,瞧起来雾腾腾的,并不清晰,确凿是个虚无缥缈的梦,与敏言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