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荇双手捂住脸,泪水却从fèng隙中掉了出来。许久,他号啕大哭起来。他无法估量这个奇怪的人世,他不知事qíng为何会变成如此,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头黑发,如同死寂的眼珠,让他害怕,让他难过。 季裔双手用力,拔掉了刺入胸口和四肢的箭,踉踉跄跄地朝宫外走去。他要死在他的明月身旁,那里才是他的坟墓。 福太傅却大喝道:抓住他! 宫外却忽来侍卫急报,他慌不择路,撞倒了季裔,报!自称扶苏之人,生擒两千禁卫军,带一万弓骑兵来和殿下jiāo涉。他说,若不放大王子成芸,便攻入郑王宫! 那些日子,太子殿下还很小。树上的孩子得意忘形,朝他招手道:太子殿下,我叫成芸,喊我阿芸吧! 他终于想起来了。 季裔躺在血泊中,这样想着,望着天,笑出声来。 白衣蓝袖的少年坐在红色的骏马上。他眯眼望着城楼之上他的七王叔,和那个已经满身脏污、奄奄一息的季裔。 放了他。扶苏一声叹息。 他身后的千军万马看着城楼上的主帅,群qíng激昂,义愤填膺。 你终究还是反了。郑王淡淡看着季裔,轻声道,阿芸。 芸是他和王妃期待着的未出世的孩子,那是他们当初整日厮磨在一起时想出来的名字。郑国有一支民歌,相传已久阳华之芸,入死而生,高滋芳华,洵直且侯。采其德馨,勿念花容;采其才盛,勿念花容;邦土仕国,唯彼德才,勿念花容。 高山深云之处,种着如我的孩子阿芸一样的高树。他直而挺拔,德馨而才盛。我不愿他容貌生得何其好,只愿他用馨德盛才,安邦定国,百死而后生。 不愿他容貌生得何其好。 上苍何其圣明。 他离不开阿芸的军事天赋,却那样深深厌恶着他的容颜。 成芸哈哈一笑,他极开怀地对着扶苏嚷道:殿下,反得好,反得老子出了一口鸟气,反得甚好!我不敢做之事,殿下替我做了! 殿下? 哪家的殿下需要让成芸这个名副其实的殿下唤一声殿下?郑王眯眼细看,却吸了一口气。 竟是这个殿下! 他果真如传言,还活着。 殿下何事造访?竟拿我国之兵士对准国君!郑王微笑守礼,却讽刺道。 扶苏仰头,淡道:郑王殿下,我殷殷来此,是为您默一段策论。 郑王愣了愣。 论郑与昭。论国为郑,百万之民。三十为军,七十为民。粮存丰满,黍稷高积。近接齐楚,远对穆卫,千乘之尊,秉鹿中原。论国为郑,楚魏为盟,三年之贡,万万入宫。大郑非偶,天子之弟,宗氏一尊,八子二嫡。民富而尊,官绅吏豪,平而为民,起而为军。论国为郑,唯独明珠,论天为昭,无尊无仪。天子朽腐,百国离析,盖有起伏,狗死喘息。论郑与昭,得邦与国,粲然珠明,落死狗腹。明珠死狗,屠戮涣洗,若ròu之炙,缓缓需时。吾王不耐,忍昔越忍,大国夫差,频添火薪。论郑与昭,时机已到。举国之力,可反之矣。 凭借举国之力,郑国可反昭了。 嫡子之争算什么?长子之死算什么?为求郑国快速稳定,以图日后得到天子之尊,一切都是值得的。 扶苏眉眼坦然地念完,四野鸦雀,俨然无声。 七皇叔,扶苏淡笑道,我可猜中你的心事? 季裔猛咳,咯出了血水,而后大笑道:公子扶苏,妙人也。 郑王握紧了双手,对荇冷声道:点烽火台,突围调兵,杀无赦!今日在场,除骏马外,一人不留! 扶苏握着兵符,挥手朝着城门,冷淡道:玉符在此,攻! 身后千万骑士应声震天,季裔却叹道:你何苦救我?我本就求死。 扶苏愣了,许久,才道:既如此,我求死之时,你又何苦救我? 季裔笑了,我不知那时你求死。 扶苏眼珠黑黑的,瞧着他,淡笑道:那我也不知,此时你求死。 季裔眼睛亮晶晶的,他说:我若能活,又能陪殿下做些什么?你知道,我不爱念书,从不懂声乐,书法写得很是不能入目 扶苏想了想,你总要吃饭,你又很能喝些酒,足矣。 他们两个无巢xué、无父母的鸟儿,经常聚在一起,啄一啄米,啜一啜酒。 季裔哈哈笑了,他点点头,说好。 他叹息说:此生多遗憾,不能同穆王世子一较高下了。 他夺去了侍卫手中的刀,闭上了眼睛。他说:殿下,大军将至,快走吧,快离开这里,如有来生,芸做殿下一人之将军,一人之国士。 扶苏望着他,风chuī起了他的黑发,他心中有些极难过的东西在不断跳跃。他想大声说不要,可是,还来不及开口。 那刀刃极薄,成芸又想起了那一碗血。他不能连累唯一待他好的亲人失去生机。 扶苏念了很多书,活着,还有很多用。而阿芸,书念得少,除了折满园的花,把四时放在一起,做着朝朝暮暮的梦,似乎已经没有别的用。 忽而,一阵狂风刮来。众人未反应过来,高楼之上,已多了一个身穿麻衣的少年,既高且瘦,痨病鬼一般。 他大口一张,成芸竟瞬间被蒸发殆尽,变成了小纸片儿,在稍显yīn冷的日光之下,飘飘dàngdàng,被吞入腹中。 所有的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他瞧着扶苏,许久,才缓缓笑了,夫君,病愈之后,一贯可好? 扶苏握紧了缰绳,看着她,心中有些不断奔涌的脆弱,他伸出手,似乎是想摸一摸遥远的她的凌乱的发髻,最后却只是收回修长白皙的手,面上点点头,淡道:好。 她也点头,笑道:那很好。如此,便随为妻回家吧。 她一语完毕,宽大的衣袖一挥,城楼下的千军万马连同扶苏已经变成一张张小纸片,如激烈澎湃的海水一般瞬间涌入她的袖口。 风停了。 城楼之下,一片空旷寂静。方才的千军万马,像是一场梦,让所有的人恍惚心惊。 这少年对着郑王揖了一礼,微笑道:郑王殿下,告辞。 他转身飘然而去,郑王握住刀柄,朝这少年刺去,却扑了一个空。 那片身影已消失无踪。 灵宝山上。 多谢恩公对小女救命之恩。 岳母大人,如今,孩儿是您的女婿。 多谢恩公肯娶小女之恩。 嗯?嗯。 说起此事,老身不得不万幸,当日救活了扶苏,这才有了奚山君的神通广大,扮翁招婿一着。 是。 其实,说起来,秋梨原本应是极美极香的孩子,只可惜她丢了香。我后来勉力将她变成人形,却无法把她变得好看一些。说起来,老身便想起当年,若非你抱着她出了郑王宫,我还不知如何是好。 啊,原来阿梨便是那只火红的小狐狸啊,怪不得眼熟。那日,阿荇从别院回到宫中,我十分欢喜,途经厨肆,看它可爱可怜,为了给荇积善德,便放生了。 可是阿梨的香至今仍未寻回,我心甚忧。 原来如此。 【肉文屋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qíng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找好看的小说就来肉文屋】 第六章 奚山卷青城 青城主,三国邑。xing爱奢珍,终生洁。不与男子近。无疾而终,葬安陵。 《昭主集传青城篇》 季裔醒来后,主动请缨,要带着妻子秋梨和一万骑兵远去大昭,鬼蜮与东佾的边界,一个唤作清恒的三不管之境谋生。 那一万骑兵化作的纸片被奚山君装在一只木匣子中,绑上了注满妖气的红绳,而后才递给虽大难不死、骨头却留下了永久损伤的季裔。她说:到了清恒,打开红绳,唤一声奚山之令,命尔放行便可。 扶苏站在距离奚山君有些远的地方望着季裔,季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抚住胸骨,跪下道:臣此去无期,主公珍重。 扶苏蹙了蹙眉,却扶起季裔道:我与君少年相遇,一场意气,以恩换jiāo,却把你bī至今日绝境,愿君此去清恒,自有一片洒脱。他回眸,黑色的明亮眼珠瞧着奚山君,嘴角微微抿起。他与季裔所经历的一切,皆是他这未婚的好妻子设的圈套,像用残食诱着饥饿的小动物一般,轻蔑戏弄着他和季裔走到此处。她到底想要什么?扶苏百思不得其解。 季裔擎住秋梨的手臂,要她一同跪下,才对着奚山君又行一礼,先前并不知道我那老丈人便是夫人,所幸未曾失礼。多谢夫人再造之恩,还望夫人悉心照顾主公,抚养他长大成人,我自与秋梨长拜长生牌位,求您万福千岁。 奚山君微微一笑,黑眼圈又浓重了几分。她说:扶苏如若一直千岁,终有一日,我定然千岁。 扶苏垂下了眸,转念想来,此语或许是她想当皇后之意?树上几只灰色的麻雀似乎瞧见了他,不断啼鸣。奚山抬头,眯眼望着树梢,忽然笑了,终于来了。 她转过身,对着季裔道:此次去清恒,若走陆路,一路恐遇险阻,不妨顺澄江而下,到了平境,再转往赤流,约莫二十日,便可到那处。我臣翠元与澄江赤流之主年水君是昔日旧jiāo,由他护送你们而去,想必年水君也会看他薄面,助你们一臂之力。 郑王此番气恼至极,正yù借百国之力通缉季裔,奚山君如此思虑尤为缜密。翠元站在河畔,撑起木筏,对着岸上的huáng衣三娘,吧嗒吧嗒掉眼泪,梨花带雨道:我翠元大小好歹是个打不死的大妖怪,生得又这样花容月貌,岂能给人撑筏子?真是君道不复,为美色所惑,残害臣子!苍天啊! 三娘无奈,我若是你,便老实去了。你活这么大,除了卖痴撒娇,似乎从未明白过胳膊扭不过大腿的道理。 翠元撒气道:你同她一个鼻孔出气,既如此,何必同我困觉,又何必生我的孩儿?你同她生去!同你念念不忘的二郎生去! 远处的奚山君眯起了眼,随后对着翠元,冷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