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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章六个电话1985

药品的橱柜。上帝,瞧瞧艾迪。卡斯布拉克的药品柜吧。

    上面一层摆满了瓶瓶罐罐。其中有两瓶飞利浦牌镁乳喝起来就像粉笔水;那种加了薄荷味的新产品,喝起来就像薄荷味的粉笔水。这都是艾迪的常备药。这些瓶瓶罐罐看起来就像一个个小猪储蓄罐,只不过里面装满了药片,而不是硬币。

    第h层摆满了各种营养药:维生素e、维生素已纯维生素b。复合维生素b、b-12还有治皮肤病的赖氨酸;预防心脏附近胆固醇聚积的卵磷脂;补铁的、补钙的,还有鱼肝油,各种复合药剂。

    第三层架子是各种专利药品的世界。止咳药、感冒药、治喉痛的药、嗽口水、眼药水,还有治胞疹的外用霜剂。架子的一边摆着3瓶焦油洗发水,挤在一堆儿,好像几个密谋反叛的人。

    橱柜的底层几乎空着。仅有的几样药品都是在关键时刻才用的。

    艾迪走进卫生间的时候,手里拎着一个蓝色的大手提袋。他把袋子放在洗涤槽上,开始把这些瓶瓶罐罐胡乱塞进袋子里。平时他会小心翼翼地一瓶一瓶地拿出来,可现在没时间仔细了。在艾迪看来,这个选择简单得近乎残忍;要么行动起来,让自己不停地忙活;要么干站在那里,时间一长就开始琢磨所发生的一切,结果死于恐惧。

    “艾迪?”楼下传来麦拉的声音。“艾迪,你在做什么呢?”

    架子上的药瓶一扫而空。艾迪停了一会儿又抓过一瓶药塞进包里。他拉上提包的拉链。想了想,又把剩下的药瓶全都塞了进去。

    “艾迪?”麦拉一边往楼上走,一边叫着。

    艾迪拉好提包的拉链,转身出了卫生间。他身材矮小,长着一张怯生生的脸。艾迪的头发快要脱光了,剩下的一点头发一块一块,没精打采地坐落在头顶。袋子太沉,艾迪的身子不由得向一边歪着。

    一位非常臃肿的女人正慢慢地爬上二楼。艾迪听到她脚下的地板吱吱作响,发出抗议。

    “你在做什么?”

    艾迪毫不讳言,他娶的简直就是他的母亲。麦拉叶斯布拉克特别胖。5年前艾迪娶她的时候,她还只是微微发福。不过有时候艾迪觉得麦拉有一大会臃肿不堪。上帝,他母亲就是个胖子,麦拉着起来更胖得多。她穿了件白色的睡衣,胸部和臀部像海浪一样凸出来。那张不加修饰的脸,惨白光亮,看起来异常可怕。

    “我得离开一段时间。”艾迪说。

    “什么,你要走?电话里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艾迪说着飞也似地穿过门厅,来到壁橱前。他放下大手提袋,打开壁橱门,翻了翻那几件样式相同的黑色套装。在一堆色彩艳丽的衣服里,它们显得越发的黑。平日上班时,他总是穿黑色套装。他钻进壁橱,闻到一股樟脑混合羊毛的味道。他吃力地拖出一只手提箱,开始装衣服。

    “怎么了,艾迪?告诉我你要去那儿?”

    “我不能告诉你。”

    麦拉站在那里望着他,不知该说什么,该怎么办。她真想把艾迪捆起来关进壁橱,再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抵住壁橱的门,直到一切平静下来。可是,虽然她比艾迪高3英寸,比艾迪重一百磅,她还是无法让自己这样做。她想不出该怎么办,只感到无比的忧伤和恐惧。艾迪简直变了一个人。

    “你不能走,”麦拉陷入绝望“你答应过我帮我得到艾尔帕西诺的亲笔签名。”这根荒唐,可现在即使荒唐也比什么都说不出要好啊。

    “你会得到他的亲笔签名。你还得给他开车。”

    恐惧已搅昏了她的头脑,这话更使她忐忑不安。她低声尖叫道:“我不行,我永远都不”

    “你必须这样做。没别人了。”他一边说,一边审视他的鞋。

    他挑了两双鞋。又找了个空鞋盒把另外一双鞋搁了进去。一双黑色的皮鞋,穿过许多次,可还不错。这双鞋太旧,上班时不能穿。当你开车带着那些有钱人——其中许多是很有些名气的有钱人——穿过纽约的大街小巷时,你得穿着合体。这些鞋子看起来有些寒酸不过,穿这样的鞋去他将要去的地方,做他必须做的事,一点没问题。

    没准儿理奇。多杰会

    突然间那黑色变得咄咄逼人,他感到喉咙发紧。艾迪这才惊讶地意识到他把整个药铺都装进了手提袋,却忘了最重要的一样——治哮喘的喷雾剂落在楼下音响柜上。

    他砰地关上手提箱,上好锁。抬头看见麦拉正站在走廊,像哮喘病人一样双手紧紧地压住短粗的脖子。地瞪大眼睛看着艾迪,一脸的惶惑和惊恐。要不是他自己心里也怕得要死,他或许还会为她感到抱歉。

    “怎么了,艾迪?谁打来的电话?你遇到麻烦了,是吗?你有什么麻烦呢?”

    他朝她舆过去,一手提着大手提袋,一手拎着手提箱。麦拉走在前面,挡住他的去路。起初他还以为她不会让开路。可当他的脸几乎撞到她胸口时。麦拉害怕地闪开身。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过去,麦拉忍不住痛苦失声。

    “我不能给艾尔帕西诺开车!”她大叫起来。“我会撞车的。艾迪,我害怕!”

    他看了一眼楼梯边小桌上的时钟,已经9点20分了。三角洲旅行社的工作人员瓮声瓮气地告诉他,他已经错过了北上缅因州的末班车。他又打电话给艾迪特拉克旅行社,得知有一班开往波士顿的列车11点半离开宾夕法尼亚火车站。他可以在南站下车,然后坐出租车到阿灵顿大街科德角豪华汽车公司。多年来这家公司与艾迪的公司开展了许多友好互惠活动。打一个电话,布彻。卡宁顿就会给他安排好北上的行程。布彻说给他准备一辆卡迪拉克,这样他就可以体面地去。

    “体面地去?”艾迪心里想着。“坐灵车去才够体面。不过别急,艾迪。你可能会坐着灵车回来,要是你的尸体还能检得回来。”

    5

    9点20分。还有足够的时间跟麦拉说说话,还有足够的时间安慰安慰她。啊对于麦拉,今夜要是一个平静的夜晚,要是他悄悄地溜走,只在冰箱上留一张纸条,该有多好啊。那样走,像个逃亡者,不可取。可这样更糟糕。这好像是被迫离家出走,让你实在难以面对。

    “有时家是心的寄托。”艾迪胡乱想着。“博比弗罗斯特曾经说过家这个地方,当你不得不回去的时候,他们不得不收留你。可不幸的是,一旦你走进家这个地方,他们便不愿再放你出来。”

    艾迪站在楼梯口,稍稍向前挪了几步,喘着粗气,心里怕极了。

    他注视着哭得惨兮兮的妻子,说道:“跟我下楼,我来告诉你。”

    艾迪把手里的两个装满衣物和药品的大包放在前厅的门边。他突然记起了什么——是母亲的幽灵。母亲虽已过世多年,却不时地在与他的思想对话,提醒着他。

    “你知道你的双脚一着凉,你就感冒。艾迪,你和别人不一样。你身子骨儿弱,得小心。所以下雨天你必须穿胶鞋。”

    德里很爱下雨。

    艾迪打开前厅的壁橱,取出挂钩上的胶鞋,塞进手提包。

    “好孩子,艾迪。”他仿佛听到妈妈的声音。

    艾迪抓起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调度员告诉他15分钟后车就到。

    挂了电话,艾迪顺手抓起放在那套昂贵的索尼影碟机旁边的哮喘喷雾剂,心里想着:我花了150美元买了这套最先进的音响,为的就是让麦拉能够尽情地欣赏她最钟情的超级巨星的演唱。突然他又感到一丝愧疚。他很清楚,这样说对麦拉很不公平。即使还听着那些有沙沙的杂音的老唱片,即使在昆斯区那套只有4个房间的小房子一直住到他们满头白发,麦拉也一样感到无比幸福。他买这么昂贵的音响,在长岛买这套散石盖成的大房子,只是为了证明他的能力,为了平息母亲那温柔、惶恐不安、迷惘又难以满足的声音。它们仿佛在说:“妈妈,这都是我挣的。看看这一切,全是我赚来的。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您能闭嘴了吗?”

    艾迪把哮喘喷雾剂对准喉咙,就像一个要扣动扳机自杀的人。他吸了一大口气,感到呼吸畅通了,胸口的压迫感也消失了。他的脑子里突然又飘来那个幽灵般的声音。他似乎听到母亲跟布莱克教练为他能不能上体育课在争吵不休。听见母亲气愤地说:“他身体弱。我儿子身体很弱。”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艾迪从那段回忆中回过神来。多年以来,这难堪的经历还是头一次钻出他的记忆。那次母亲在德里小学体育馆跟布莱克教练大喊大叫,而他气喘吁吁地缩在母亲身边,别的孩子围着一个篮筐看热闹。麦克。汉伦的电话使他想起的不仅仅是这些,他还想起许多其他更糟糕的事。那些回忆就像爱捡便宜货的人挤在百货商店的门口,一起汹涌而来。在折卖场上他们能找到些什么呢?他的健全的心智?也许吧。可那也是打折货。

    “什么事都没发生。”艾迪念叨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哮喘喷雾剂搁进口袋里。

    “艾迪,请你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她那胖胖的脸颊上挂着泪痕,不安地绞着双手,好像一对粉红色光溜溜的小动物嬉戏不停。

    就在向麦拉求婚前不久,艾迪拿了一张麦拉送给他的照片,放在母亲的相旁。那张相片是1944年他出生的前两年拍的。那时,母亲才180磅重,还算苗条。可到母亲64岁去世时,她已经重达400磅,准确地说406磅。她伊然一个庞然大物,浑身赘肉,苍白的脸总是一筹莫展的样子。

    他比较着,目光在母亲和麦拉之间变换。她们应该是姐妹,简直太像了。艾迪竭力不让自己在心理上乱伦。看这两张几乎完全相同的照片,他发誓决不让自己做出任何傻事。他能忍受别人的奚落和嘲笑,可他真的想做弗洛伊德马戏团里的小丑吗?不,他不愿意。他会慢慢疏远麦拉,和她断绝来往。他会一点一点让她失望,因为她太美好,没有和男人相处的经验。等到麦拉从他的生命里渐渐消失后,他就可以去上他向往已久的网球课,或者参加台球俱乐部,或者参加健身俱乐部。

    可最后他还是娶了麦拉。曾经的一切,过去的习惯难以改变。家就是个你一进去便被拴住的地方。天啊,他本来可以打败母亲的幽灵。虽然很难,可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做到。是麦拉使他变得如此依赖。麦拉的关怀判了他的死刑,麦拉的爱护牢牢地拴住了他,麦拉的温柔缠绕着他。麦拉就像他的母亲非常了解他的个性:因为艾迪时常以为他自己身体不好,因而更加娇弱;她必须保护他,不让他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

    麦拉对艾迪的照顾无微不至。就像母亲那样,麦拉清楚地知道艾迪别无选择。没结婚前,他就三次离家出走,又三次回到他母亲的身边。在他母亲去世4年后,他又回到昆斯区的家中,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这一次他带着麦拉回来。他爱她,他别无选择。她那善解人意的目光锁定了他,让他忘乎所以。

    那时他想,又回家了,永远地回来了。

    艾迪想着,或许我错了。这里不是我的家,从来不是。我的家是我今夜要去的地方。家是你去了便要面对黑暗中的一切的地方。

    艾迪无助地颤抖,好像没穿胶鞋出了门,得了伤寒。

    “艾迪,请你”麦拉又哭起来。像艾迪的母亲一样,眼泪是她的杀手锏。那温柔的武器使人麻木,使善良和柔情变成盔甲上致命的裂痕。麦拉很少靠眼泪来打动他,可现在她正在这么做,而且就要达到目的了。不行,他起过誓,起过誓。走吧,艾迪,你又伤害了她。你为什么不接她几次?那样也许更仁慈些,更快些。突然间,也许是想要途难一顿的想法使他想起了亨利鲍尔斯。这么多年他第一次想起鲍尔斯。这使他无法平静。

    两道光射过围墙。出租车的喇叭响起来。艾迪感到一阵欣慰。他们用了整整15分钟的时间谈论帕西诺,而没有谈德里和麦克。汉伦。

    亨利鲍尔斯。这对麦拉,对他自己都有好处。不到万不得以,他不想花时间去想去谈那些事情。

    艾迪站起身说:“我叫的车。”

    麦拉起身太快,踩住了裙边,向前跌去。艾迪一把扶住她。

    麦拉又哭闹起来:“艾迪,你得告诉我介!”

    “我不能。没时间了。”

    “从前你对我从不隐瞒什么,艾迪。”她不停地啜泣。

    “现在也没有。真的没有。打电话的是个老朋友。他”

    “你会生病的。”她绝望了,跟着艾迪走到前厅。“我知道你会生病的。让我跟你一起走,艾迪,求求你。我会照顾你,好吗?”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变得歇斯底里。艾迪感到害怕。她越来越像他妈妈。

    在去世前的几个月里,他妈妈变得衰老,肥胖,神经质。“我会给你捶背,照顾你吃药我,我会帮助你如果你不愿意让我说话,我就不说。只要你把一切都告诉我。艾迪,艾迪,求你别走!艾迪,求你了!求你了!”

    艾迪大步穿过门厅,走到前门。他低着头,茫然地向前走,仿佛一个顶着飓风前行的人。他又感到呼吸困难。手中的袋子重似千斤。

    他感到麦拉丰满的粉红色的手拽住他,摸索着,寻找着,无力又绝望地拉住他,想用温柔关切的泪水引诱他,留住他。

    “我快要坚持不住了!”艾迪的心在绝望中挣扎。他的哮喘又发作了,感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难受。他伸手去开门,门柄却似乎离他越来越远,融进无边的黑夜。

    “留下来,我给你做酸奶油咖啡蛋糕。”麦拉乞求他。“还有爆米花我给你做你最喜欢的火鸡大餐要是你想吃,我明早就做我现在就做还有肉汤艾迪,我好怕!你让我好怕!”麦拉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往回拖。就像警察抓住了可疑的逃犯。艾迪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拼命向前。当他筋疲力尽,再也没有力气抵抗的时候,麦拉的手松开了。他紧紧地握住冰凉的门柄,猛地拉开家门,看到出租车——来自理智国度的使者正等在那里。门外夜空晴朗,群星闪烁。

    他转身看了一眼哭得死去活来的麦拉。“你应该理解我。这不是我想做的。如果我可以选择,有一点点选择的机会,我都不会走。请你理解我,麦拉。我走了,我会回来的。”哦,这简直是谎言。

    “什么时候?要多久?”

    “一个星期。或者10天。不会更晚了。”

    “一个星期!”麦拉尖叫着,双手紧压在胸口上。“要一个星期!10天!求求你,艾迪!别”

    “麦拉,别说了,好不好?什么都别说了。”

    麦拉真的不做声了,站在那里,一双泪眼哭得红肿。麦拉没有怨他,只是为他、为自己的未来感到恐惧。这么多年来,艾迪第一次意识到他能一心一意地爱她。在即将与这个家永别的一刹那,他突然想到或许麦拉比他更害怕;或许母亲比他更害怕。德里就像嘶嘶作响腾空而起的焰火一下子又回到他的记忆中。他记起6岁那年在德里的一家鞋店,他偷偷地爬上试鞋机。母亲赤着脚尖叫着飞奔过来。“艾迪,下来!下来!那机器能使人得癌症!下来!艾迪!”他又惊又怕,一下子失去平衡。但心里却又一种恶作剧的快感。“我要摔倒了!我要看看摔倒了,头上磕个大包的滋味!”可是他没有摔倒。母亲拽住他。

    他大哭起来,却没有摔倒。母亲不住地说:“再也不要那样了,再也不要那样了,再也不要。”母亲把他从试鞋机上抱下来,冲着店员大喊大叫,还说要告他们。那天晚上,他一直没睡着,不停地想到底什么是癌症;得了癌症,多久就死掉了;死之前会有多痛。他还想,自己死后会不会下地狱。他明白那很危险,母亲吓坏了。

    “麦拉,”艾迪从岁月的那边回到现实“吻吻我。”

    麦拉吻他,拥抱他,拖得那么紧,紧得他透不过气来。

    “别怕。”他低声对她说。

    “我无法控制自己。”麦拉哽咽着。

    “我知道。”他明白即使麦拉抱得再紧些,勒断他的肋骨,他的哮喘也不会发作,他的粗重的喘息声也消失了。“我知道,麦拉。”

    出租车司机按了按喇叭。

    “你会打电话吗?”麦拉急切地问。

    “如果可能。”

    “艾迪,你真的不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要是他能,他得讲多少才能让麦拉放心呢?“麦拉,今晚我接到麦克的电话,我们聊了一会儿,一切都围绕着两件事。麦克说那个怪物又出现了,问我能不能去。麦拉,现在我发烧了,你用什么退烧药也不管用。我喘不过气来,我的哮喘喷雾剂也无济于事。因为我的病不在咽喉,不在肺,而在我的心里。如果可能,我会回来。可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站在破旧的矿井口上的人。下面随时可能会塌方,而我站在井口同光明告别。”啊,上帝!这些话也许能安慰她。

    “不,”艾迪最后还是拒绝了麦拉的请求“我不能告诉你所发生的一切。”

    麦拉还没来得及追问,艾迪转身大步离去,越走越快,几乎跑着进了出租车。汽车调头开上大街的时候,麦拉还站在门口,一个高大的黑色剪影。

    艾迪靠在后坐上,浑身不住地颤抖,回想着刚才的那一场梦。

    梦?上帝,如果那只是一场梦。可那分明是清清楚楚的记忆。那幽幽的绿光,浑身腐烂的麻风病人在一个名叫爱迪。卡斯布拉克的小男孩后面紧追不舍,穿过地下隧道。在梦里他跑啊,跑啊。当时他只有11岁。突然他闻到一股死亡的味道。有人划着火柴,他低头看见一张腐烂的脸。那孩子叫帕特里克。霍克塞特,1958年7月间失踪了。

    蛆虫在他的脸颊上爬来爬去,一股恶臭扑面而来。他忍不住将头转向一边,看到两本泡得发胀,长满绿苔的课本。艾迪撕破嗓子尖叫。那个麻风病人粗糙的大手摸着他的脸,猛地伸进他的嘴里。艾迪猛然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不是在德里镇阴暗的下水道里,而是坐在飞速开往罗得艾兰州的列车前方的餐车里。外面月光皎洁。

    艾迪看着车外美丽的月色下沉睡的大地。三三两两的房屋,有时一片房屋。都黑着,只有几家亮灯。那灯光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渺小,矫情。

    “他总认为月亮在跟他说话,”艾迪突然想到“亨利鲍尔斯。上帝,他疯了。”艾迪想亨利鲍尔斯现在在哪里。死了?坐牢了?或者在中部的什么地方四处流浪?杀了某个让他搭车的司机,抢了钱财?

    可能吧。在哪个州的收容所?亦或赏着即将圆满的月色?跟月亮谈话,聆听只有他一个人听得到的回应?艾迪觉得这更可能。

    他不禁哆嗦了一下。“我终于想起了我的童年。我想起了自己是如何度过那个死亡笼罩的1958年的暑假。”他觉得现在他能想得起那个夏天里的每一幕。可他不想去回忆。“上帝,要是我能彻底忘记那一切就好了。”

    他的头抵着脏兮兮的车窗,一只手软弱无力地握着他的哮喘喷雾剂,仿佛握着一个宗教信物,茫然地注视着飞驶而过的夜色。

    “去北方。”他想。

    “不,不是去北方。因为我坐的不是火车,而是一部时光列车。

    不是去北方,而是回到过去。“

    他仿佛听到月亮低声地抱怨。

    艾迪。卡斯布拉克紧紧地握住他的哮喘喷雾剂,感到一阵晕眩,闭上了眼睛。

    6

    贝弗莉马什。

    电话响起的时候,汤姆几乎要睡着了。他挣扎着翻了个身,想要去抓听筒,可是却碰到了贝弗莉的胸口,她也爬起身来要去接电话。

    汤姆的头又落到了枕头上,迷迷糊糊地想半夜三更到底是谁打电话来。他听见贝弗莉说了声“你好,”就又进入了梦乡。看棒球赛的时候,他喝了18罐啤酒,喝得晕乎乎的。

    突然贝弗莉尖利而奇怪的一声“什——么?”像一只冰锅敲进了他的耳朵,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他想坐起来,可是电话线恰好压在他的脖子上。

    “把他妈的那东西拿走,贝弗莉。”他叫了起来。贝弗莉连忙站起来,架着电话线绕到床的另一边。她的深红色的头发像波浪一样一直垂到腰间。婊子的头发。她的眼睛一直都没有向汤姆这边膘一下,这让汤姆很不高兴。他坐起身来。头很疼。妈的,可能一直都在疼,可是只要睡着了,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他走进洗手间,尿了一泡——感觉有三个小时之久。他决定再来一罐啤酒,来他妈的一个以毒攻毒。

    汤姆穿了一条肥大的拳击裤衩,身体强悍。路过卧室的时候,他回头吼了一声:“如果是莱斯丽那个同性恋,叫她随便找个东西消消火,别他妈的大晚上烦我们。”

    贝弗莉只是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表明那并不是莱斯丽,然后就又低头说话了。汤姆感到脖子后面的肌肉一阵发紧——他妈的她竟然不理他!我自己的老婆。我操!可能贝弗莉需要接受再教育。有时得这样。她总是学得很慢。

    汤姆下了楼,穿过客厅朝厨房走去,一面漫不经心地把裤衩揪到屁股上来。他打开冰箱,伸手向里面模去。他摸到的不是啤酒而是一盘剩面条。所有的啤酒都没了,甚至连他藏在后面应急的那一罐也不见了。棒球赛经过14局才决出胜负,白袜子队又输了。今年又他妈的一无所获。

    他的眼睛瞟到了橱柜上放着的空酒罐——他仿佛在痛饮清爽的加冰啤酒。他转身又向楼梯走去,知道这回贝弗莉麻烦又大了。他瞥了一眼楼梯边上的老钟——午夜都过了。这并没使他的脾气好转,因为他的脾气在心情好的时候也是猴子的脸——说变就变。

    他故意慢慢地爬上楼梯,心跳得很厉害。扑通,扑通,扑通,扑通。他感觉到他的心不仅在胸膛而且在耳朵里、手腕上跳动,这让他很难受。他根本不想这样。他需要的是睡觉。但是那个贱货还在打电话。

    “我懂,麦克是的是我知道但是”

    又是长长的停顿。

    “比尔邓邦?”她叫出声来。那声音又像冰镐一样深深地敲进了他的耳朵。

    他站在卧室外面,直到他的心跳恢复了正常。扑通,扑通。他是一个男人,一个他妈的真正的好男人。他身材高大。他是铁。如果她想再温习一遍的话,他是乐意去教的。

    他想行动了。但是他又停了下来。只是站在那里,听她说话。他其实并不关心她和谁说话,或者说些什么,他只是在听着她的语调——起来、下去;起来、下去。一种熟悉的怒火在他的胸膛开始燃烧。

    7

    年前,他在芝加哥市区的一家单身酒吧遇见了贝弗莉马什。

    谈话很投机,因为他们都在一幢大楼里上班,而且都认识些大楼里的人。汤姆在金兰帝公司的公关部工作。在42层;贝弗莉是得利雅时装公司的设计助理,在12层。汤姆在和贝弗莉首次见面时就立即知道了她的特点:魅力四射但却易受攻击。在见面后不到一个月内,他又知道她的又一特点:才能出众。在她设计的那些休闲服装的图样中,他看出贝弗莉是一个潜力巨大的造钱机器。

    在贝弗莉知道汤姆对她感兴趣之前,汤姆已经对她了解颇深了。

    那正是汤姆所喜欢的一种方式。在他的一生中,他一直努力寻找的就是像贝弗莉这样的人。他开始行动了,就像一头凶猛饥饿的狮子开始全力追赶一只毫无觉察的可怜的羚羊。贝弗莉的脆弱并不表现在表面上——你所见到的只是一个身材苗条、性感迷人的女人;但是她是脆弱的莫名的脆弱。这一点只有他才了解。

    狮子从来不想,至少不像人那么思考但是它们能看见。当羚羊们隐约感觉到死亡的威胁而离开水洼时,狮子就会注意看到底哪只羚羊落到后面,是瘸腿,还是本来跑得慢或者还没感到危险。甚至可能的是,有些羚羊——有些女人——本来就想成为猎物。

    突然“啪”的一声猛地把他从记忆里扯了出来——是打火机的声音。

    一股怒火窜了上来。他的胸中充满了一种甚至带些喜悦的怒火。

    抽烟,她在抽烟!就在这里,她又在抽烟!看来她学得很慢。但是一个好先生对于这样的学生总是乐于施教的。

    “是的,”她又说话了“嗯。好吧。是”她听着,然后爆发出一声他从未听过的奇怪的笑声。“既然你说了,那么就两件事情——先给我订个房间,然后为我祈祷吧。好的嗯我也是。晚安。”

    汤姆进来的时候,贝弗莉刚挂上了电话。进来时他想朝她大吼一声“把烟掐掉!马上!”但是当他看见贝弗莉的时候,那些话一下子噎在了喉咙里。他以前曾两次见过贝弗莉现出那样的神色,一次是在她第一次参加一个大型国际博览会的时候,另一次是他们去纽约领国际设计大奖的时候。

    她正大步在卧室里走动,烟卷咬在她的嘴里,一股白色的烟雾从她的左肩上飘了起来。天哪!他最痛恨的就是她这个样子!

    但是,她脸上的神色使他真正迟疑了,使他的叫嚷卡在喉咙里。

    “咔嚓”——他的心动摇了。他开始退缩,告诉自己他不是害怕,而是对她感到吃惊。

    他记得,每次当她的事业出现高潮时,她就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女人。一个使他感到畏惧的女人。一个坚强无畏而不可预测的女人。

    现在贝弗莉的脸颊开始变红,一种自然的红色。她的双眼闪烁着光芒,根本没有一丝瞌睡的痕迹。她的红发在飘动,活泼得像一条跳动的小溪。还有哦,看看!朋友和邻居们!你们看看她在干什么!她从壁橱里拿出了一只手提箱!天哪!

    “给我订个房间然后为我祈祷。”

    好了。贝弗莉哪儿都不去,她不需要订房间,她只要待在家里。

    谢谢您了。

    但是在他好好教育她之前,她真的需要一两回祈祷。

    贝弗莉把手提箱放在床脚边,然后又去了她的工作间。她拉开一个抽屉,开始整理衣物。那烟雾还在她的肩膀上缭绕着。

    汤姆现在关心的不是谁打电话来,也不是她要到哪儿去,因为她哪儿也不去。他关心的也不是自己的脑袋——喝酒太多加上睡眠不足,他的脑袋闷闷地疼得厉害。

    香烟!他关心的只是香烟!

    此刻香烟还在她嘴里叼着。她还没有注意到站在门口的汤姆。汤姆不由得想起了那两个晚上。就在那两个晚上之后,汤姆完全控制了贝弗莉。

    “我不想让你再吸烟。”当他们参加完一个聚会回家的时候,汤姆告诉贝弗莉。10月,对了,是10月的一天。“在上班或者聚会的时候,我已经受够了香烟味。我不想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也闻那烟味。你知道那像什么?我告诉你事实——说起来不好听但是事实。那就像是吃别人的鼻涕。”

    他原以为贝弗莉会抗议一下,但是她只是用羞涩而又讨好的眼光看着他。她的声音一直都很低而且很温顺。“好吧,汤姆。”

    “那你把烟掐掉。”

    贝弗莉把烟掐了。那天晚上的其余时间,汤姆一直都很幽默。

    又过了几周,他们从电影院出来时,她无意之中又点起了一根香烟。他们走向停车场的时候,她一直在吸着。11月的夜晚大很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割一般。汤姆让她吸着那根烟,甚至还为她打开了车门。等他钻进汽车关上车门后,他说了一句:“贝弗莉?”

    贝弗莉把香烟从嘴上拿了下来,转过头看着他。汤姆把他的大手张开,狠狠地朝她的脸上扇了过去。他用的力气很大,她的头重重地撞在了车座上。她的手连忙捂住了脸,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惊讶和疼痛的表情。她大声叫了起来:“哇啊!汤姆!”

    汤姆只是看着她,眯着眼睛,还像平时那样笑着。他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会有什么反应。但是汤姆等到的——不是“你这个婊子养的”!

    不是“再见吧”!

    也不是“我们的关系完了,汤姆”!

    而是——她只是用那受伤的眼光看着他说:“你为什么要打我?”然后她又想说些什么,但是终于哭了起来。

    “扔掉它。”

    “什么?什么,汤姆?”她的眼泪把化妆冲出了~道道痕迹。汤姆根本不管这些。相反,他还想看她这个样子。让人感到刺激。

    “香烟。扔掉它。”

    贝弗莉一下子反应过来了。她像是犯了罪。

    “我只是忘记了!”她哭喊着。“就是这样!”

    “把烟扔掉。要不然你还会挨一下的。”

    贝弗莉把车窗玻璃摇了下来,把烟掐掉了。然后她转过头来,脸色苍白,两眼怯生生地看着他。

    “你不能不能打我。那样对一个稳定关系来说很不好。”她想要用一种成人的口气说出来,但是失败了。他成功了。

    在他的面前,贝弗莉只能是个孩子。不管她有多么性感,她只是一个孩子。

    “孩子,”他尽量显得很冷静,但是又有点惊慌和兴奋“我才能决定我们的关系到底能不能稳定。如果你能忍受,很好。如果不能,那就开路好了。我不会阻拦你的。也许我顶多跟你一脚作为分别的礼物,但是我不会阻拦你。这是个自由的国度。我还能多说些什么?”

    “也许你已经说得够多了。”她小声嘟哝着。汤姆又扇了她一巴掌,比第一下还狠。没有人敢和他顶嘴。即使英国女王也不行。

    她的脸撞到了仪表板上。她的手刚摸到车门把手,又放下了。她只是像一只兔子蜷伏在角落里,一只手按着嘴巴,睁大的眼睛满是害怕。汤姆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绕到了她的车门那边。他打开了车厂]。他呼出的热气在11月的寒夜里像是白色的烟雾。

    “想出来吗?贝弗莉?我看你想拉车门把手了。我猜你想出来。好吧。我让你别抽烟,你说好,可是你并不好。来吧!出来吧。我操!怎么了?你想出来吗?”

    “不。”她小声说道。

    “什么?我没听清。”

    “不。我不想出去。”她大声了一点。

    “什么——那些烟卷让你得了肺气肿了?如果你说不出来,我会给你拿一个他妈的麦克风来。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贝弗莉。你大声说,让我听清楚:你想要出来还是想跟我一块儿回去?”

    “想跟你一块儿回去。”她说完,像小姑娘一样双手勾着裙子。她没有看汤姆,眼泪从她的脸上扑簌簌地滚落。

    “好吧。你得先给我说,‘我以后不在你面前抽烟,汤姆’。”

    贝弗莉抬起头,恳求地看着汤姆。她的眼睛似乎在说:“你能让我这么做,但是不要。我爱你。难道这还不够?”

    “不行。”

    “说。”

    “我以后不在你面前抽烟,汤姆。”

    “好的。现在说:‘对不起’。”

    “对不起。”她木然地重复着。

    烟卷在人行道上燃烧着。离开电影院的人们都好奇地看着他们。

    汤姆走了过去,用脚捻灭了它。

    “现在说:‘没有你的允许,我再也不抽烟了。’”

    “没有”她的声音突然停住了。“没有——”

    “说!贝弗莉。”

    “你的允许,我再也不抽烟了。”

    汤姆关上了车门。他把贝弗莉拉到了自己的公寓里。一路上他们都没说话。在停车场上,他们的关系已经确定了一半。另一半是在40分钟之后,在汤姆的床上。

    8

    个月之后,他们结婚了。结婚的时候,汤姆的朋友来了两个;贝弗莉只来了一个朋友,叫凯。麦考。汤姆叫她“妇女解放的婊子”

    所有的记忆像电影一样在几秒钟之内迅速流过汤姆的脑海。贝弗莉仍然在一个抽屉里翻着什么。现在她翻出了一件内衣——不是汤姆喜欢的那种光滑柔软的绸缎做的,而是棉布的,腰上还有松紧带,穿上去像个黄毛丫头。

    汤姆罗根悄无声息地向他的衣橱走去。他光着脚,走在地毯上像一阵微风。

    就是那根烟卷。就是那根烟卷让汤姆发狂。贝弗莉的第一课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大概她已经忘记了。尽管她还有别的很多很多课程要学,例如不能穿长袖衬衣、不能穿高领毛衣、不能戴太阳镜等等。

    但是第一课还是最基本的、永远不能遗忘的——汤姆已经忘记了那个把他从沉睡中惊醒的电话。他的脑袋里只有那根烟卷。贝弗莉现在抽烟,说明她已经忘记了汤姆罗根。当然只是暂时的。但是暂时也他妈的太长了。什么原因使她忘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的事在他家里不管为什么也不能发生。

    在衣橱的门后挂着一条很宽的皮带。皮带上的扣很久以前就被他去掉了,现在那个地方被双叠上了,形成了一个套,恰好可以把手套进去。

    “汤姆,你的肉皮又痒了。”他的母亲有时这么说——“有时”并不很恰当;大概“经常”才合适。“过来,汤姆!让我抽你一顿!”他的孩提时代不时地被这样的抽打打断。最后虽然他逃进了威赤达学院,但是他仍然无法完全逃避。他在睡梦中总是听见他母亲的声音:“过来,汤姆!让我抽打你一顿!给你解释痒”

    汤姆是他家4个孩子中的老大。他父亲在他11岁的时候就死了——应该说“自杀”才对——他是坐在马桶上喝酒时死去的。汤姆成了一家之长,而且更成了母亲的出气筒。如果弟弟妹妹把家里搞乱了如果忘记到幼儿园去接妹妹如果如果这样的事或那样的事发生那他母亲就会拎起一根根子,然后就叫:“汤姆,过来!让我抽你一顿”抽打别人总比自己挨打好。

    如果汤姆在他的人生道路上学到了什么东西的话,那他就学到了这个。

    汤姆把皮带拿了下来。他把手伸进皮带套中,换紧拳头。很舒服。皮带耷拉下来就像一条黑色的死蛇。他的头痛消失得无影无踪。

    贝弗莉此刻又从抽屉后面翻出了一个白色旧胸罩。汤姆原以为电话是她情人打来的,现在他的心放下了。如果一个女人带上自己的旧衣服去会情人的话,会很可笑的。再说,贝弗莉也不敢。

    “贝弗莉。”他轻柔地叫道。贝弗莉一下子转过头来,惊呆了。她的双眼睁得大大的。

    皮带有些迟疑稍微放下了一点。汤姆看着她,一种不安又从他的心中涌起。

    贝弗莉的紧张全表现在了脸上。但是此刻她的身上似乎还笼罩着一圈光环,使她显得既动人又危险。贝弗莉正从汤姆所设计、控制的“她”脱离。这是汤姆罗根以前从来没有感觉到的,让他很害怕。

    贝弗莉看起来很害怕,但是同时又显得极度兴奋。她的双颊上和眼睛里都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那根烟卷仍然咬在她嘴里,还稍微向上翘着。妈的,她还以为自己是福兰克林。罗斯福吧。烟卷!愤怒像绿色的波浪吞没了他。但是突然间,汤姆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一天夜里贝弗莉有气无力地说过的话:“有一天你会杀死我的,汤姆。你知道吗?有一天你会走得太远。那就是结局。”

    当时汤姆回答说:“你只要按我说的去做,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的。”

    现在汤姆不知道是不是那一天已经到来了。

    烟卷。别的通通可以不管。只是烟卷。解决这个问题后,就可以讨论别的事情了。

    “汤姆,”贝弗莉说道“我现在不得不——”

    “你抽烟了。”汤姆的声音似乎从远方传来。“看来你又忘了,宝贝儿。你把香烟藏哪儿了?”

    “好的,我弄灭它。”贝弗莉走进洗手间,把烟卷扔进了马桶里——那根烟卷的过滤嘴上还带着牙咬的痕迹。“嘶嘶。”她又走了回来。“汤姆,是一个老朋友的电话。一个非常老的朋友。我不得不——”

    “闭嘴!”汤姆吼了起来。“你不得不闭嘴!”但是汤姆想要看到的恐惧——对他的恐惧——却并没有出现在贝弗莉的脸上。那张脸上确实有害怕的神色,但是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那个电话。贝弗莉似乎并没看见皮带,并没看见他。一阵不安袭过汤姆的心头。他在哪儿?

    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但是他在哪里呢?

    这个问题这么可怕,汤姆一时间觉得自己就像是无根的野草一样随风飘浮。他感觉到危险正在来临。但是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他就在这里。汤姆罗根就在这里!他妈的如果这个贱货还不赶快投降,他就好好地收拾她一顿。

    “我要抽你,”汤姆说道“很抱歉,宝贝儿。”

    “把那东西放下吧,”贝弗莉似乎在挑衅“我得赶快到欧翰尔去,越快越好。”

    汤姆的皮带慢慢地耷拉了下来。他的目光直刺贝弗莉的脸上。

    “听我说,汤姆。在我的老家麻烦事又来了。非常麻烦。那时我有一个朋友。要不是当时年龄太小,他就会是我的男朋友了。当时他只有11岁,患有严重的口吃病。他现在是个作家。我想你甚至还读过他的小说叫黑色激流,是不是?”

    贝弗莉的目光在汤姆的脸上搜索,但是汤姆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有那条皮带在摇晃着,晃过来,晃过去。贝弗莉手不安地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汤姆低着头,两条结实的粗腿略微分开站在那里。那个可怕的问题仍然萦绕在他的头顶:你在哪儿?汤姆?你知道吗?

    “那本书放在那里已经好几周了,但是我一直都没碰过它。也许我应该看看,但是我们都大了,我甚至好长好长时间都没有想过德里镇。不管怎样,比尔有个弟弟,叫乔治。在我和比尔认识之前,他就被谋杀了。然后,第二个夏天”

    但是汤姆越听越烦。他向贝弗莉冲了过去。他的右手像投标枪那样高举着皮带。皮带带着风声朝贝弗莉身上打了过去。贝弗莉想要躲开,但是她的右肩撞到了洗手间的门框上。只听得“啪”的一声,皮带重重地打在了她的左臂上,留下了一道红印。

    “对不起,宝贝。”他的声音很正常,甚至还有些遗憾,露出了无情的笑容。

    “汤姆,不——”

    汤姆又抡起了皮带,眼看着皮带落到了她的屁股上。又是让人满意的“啪”的一声。然后

    天哪!她竟然抓住了皮带!竟然抓住了皮带!

    汤姆一时间被贝弗莉突如其来的行动惊呆了。他差一点失去了他的“家法”但是他的手仍然紧紧握着那个皮带套。

    他猛地一下把皮带扯了回来。

    “不要再那么做,”汤姆沙哑着嗓子说“听见了吗?如果你胆敢再那么做,我会打得你一个月都尿黑莓汁。”

    “汤姆,不要了!”贝弗莉说道。她的口气更激怒了汤姆——那种口气简直就是一个班长在训斥一个6岁的孩子。“我不得不走。不跟你开玩笑。有人死了。我很久以前发过誓。——”汤姆根本听不进去。他大吼着追赶贝弗莉,低着头,一只手疯狂地挥舞着皮带。他高举皮带,打下去;又高举起来,打下去;高举起来,打下去。他不知道明天他的手臂还能不能举起来,但是现在他只想着一件事——贝弗莉竟敢向他挑战。她不仅敢抽烟,而且还竟敢抓他的皮带!好了,这都是她自找的!

    汤姆的皮带雨点般地落到了贝弗莉的身上。她的双手一直在保护自己的脸部,但是皮带仍然打遍了她的全身。但是她没有叫喊,就像她有时那么做的;她也没祈求让他停下来,就像她经常那么做的。更可恶的是,她也没有哭,就像她总是那么做的。寂静的房间里只有皮带的抽打声和他们的呼吸声——他的低沉而沙哑;而她的轻微又短促。

    汤姆把贝弗莉从洗手间一直打到了床边,最后到了梳妆台。她的肩膀上都是血红的痕迹。她的头发像火一样在流动。汤姆想贝弗莉会给伏在那里,或者会爬到下面。但是她摸索着转过身来然后突然什么东西飞了过来。贝弗莉意抓起那些化妆品朝他打了过来!一瓶化妆品恰好打在了汤姆的胸口,掉到地上,摔碎了。汤姆顿时被刺鼻的花香包围了。

    “放下!”汤姆咆哮着“放下!婊子!”

    贝弗莉反而变本加厉。化妆品像炮弹一样不停地打过来。汤姆用手摸了模自己的胸口——上面有一道口子。他惊呆了——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她竟敢——一个瓶子呼啸着砸到了他的眉骨上。汤姆的脑袋里“嗡”的一声。他向后退了一步,目瞪口呆。又是一个瓶子打中了他的肚子。这可能吗——是的!她还向他吼叫!

    “我要去机场,你这个婊子养的!听见了吗!我有事,我要走!你别挡我的路,因为我要走!”

    鲜血从他的右眼上流了下来,蜇得生疼。他呆呆地盯着贝弗莉,好像以前从未见过她。

    贝弗莉的胸口在不停地起伏。她正咬着自己的嘴唇,脸变得通红。

    但是梳妆台上连一个瓶子也没有了。

    汤姆从贝弗莉的眼睛里看出了害怕但是仍然不是对他的畏惧。

    “把那些衣服放回去,”汤姆尽量控制自己的气喘“把箱子也放回去。然后上床睡觉。如果你这么做,也许我不会打得你太狠。也许你还能走上两天。”

    “汤姆,听我说。”贝弗莉说得很慢。她的眼神像一把刀。“如果再靠近我,我会杀了你。你懂吗?肥猪!我会杀了你。”

    突然——也许是因为她脸上的极度鄙视的神色,也许是因为她骂他“肥猪”也许是因为她那种倔强的架势——恐惧几乎要使汤姆窒息。

    汤姆罗根向他的老婆冲了过去。这次他没有吼叫。他无声无息,就像是一枚破水前进的水雷。他要看看到底是谁杀死谁。

    汤姆想贝弗莉会逃跑。也许朝洗手间。也许朝楼梯。但是,她竟然没有跑。她靠着墙,用力把梳妆台向汤姆推了过去。梳妆台摇摇晃晃,一下子砸了下去。它的顶端正好砸在汤姆的大腿上,一下就把汤姆撞倒了。梳妆台里面的瓶子发出一阵动听的声音。看见上面的镜子朝地板上砸下来,汤姆连忙用胳膊遮挡自己的双眼。他手上的皮带脱离了他的控制,飞了出去。镜子砸到了地板上,玻璃四面溅了起来。

    有几片玻璃扎到了汤姆身上,鲜血顿时流了出来。贝弗莉放声大哭。

    有很多次她都想离开汤姆,就像当初从她父亲身边逃走一样。当时行李都已经放进了车厢里。她并不是一个愚蠢的女人。她知道自己曾经爱过汤姆,直到现在她多少还爱着他。但是这并不能排除她对汤姆的畏惧对他的憎恶甚至因为选择汤姆对她自己的鄙视。她觉得心中的怒火正使她自己丧失理性。

    但是麦克。汉伦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了起来:“它又来了,贝弗莉它又回来了你曾经发过誓”

    梳妆台开始动弹了。一下,两下,三下。好像它会呼吸。

    贝弗莉敏捷地跳过梳妆台,躲避着碎玻璃,一面抓起了甩到一边的皮带。她转过身来,把手伸进了皮带套里。她把头发甩到了后面,然后看着汤姆要干什么。

    汤姆站了起来。有几片玻璃刺破了他的脸颊。眉毛上还有很长的一道口子。当他慢慢站起来的时候,贝弗莉看见他的裤衩上也满是血迹。

    “把皮带给我。”汤姆说道。

    贝弗莉反而将皮带又在手上绕了一圈,挑衅地看着他。

    “放下,贝弗莉。马上。”

    “如果你再敢过来,我会把你的屎都打出来。”贝弗莉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她嘴里吐出来的。前面站着的这个血迹斑斑的人是谁?她丈夫?她父亲?在谈恋爱的时候就敢打她的恋人?哦,上帝!

    快帮帮我!但是她的嘴依然没有停顿:“我也会抽你。你又胖又迟钝,汤姆。我要走了。永远离开。我想也许一切都结束了。”

    “那个叫邓邦的人是谁?”

    “忘掉吧。我——”

    她反应太慢了。那个问题只不过想引开她的注意力。汤姆没等她说完就冲了过来。但是,皮带还是及时地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飞了出去。那皮带重重地打在了汤姆的嘴上,发出一种声音,就像是瓶塞从瓶子里蹦了出来。

    汤姆尖叫起来。他用手捂着嘴,圆睁的眼睛里满是痛苦和惊讶。

    鲜血漫出了他的指缝,从手背上流了下来。

    “你竟敢打破我的嘴,姨子!”他的尖叫已经变得含糊不清。

    说着,他又冲了过去,双手想要抓住贝弗莉;一面从嘴里吐出一颗血肉模糊的牙来。贝弗莉尽管非常害怕,但是她的心中充满了解放的狂喜。“清账的时候到了”她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又挥起了皮带——那条曾经无数次抽打过她的皮带。

    皮带从侧面打了过去,只听得闷闷的一声,就像是棍子打在地毯上的声音,准确地打在了汤姆的裆部。汤姆惨叫了一声,双手护着裆部,倒了下去。他在地上翻滚着,脸上是无比痛苦的表情。

    “鲜血,”贝弗莉想“天哪!他全身都是血。”

    但是她又想:“他肯定死不了。趁这会儿功夫我得赶快赶快离开,要不然等他起来就完蛋了。”

    她走过去要拿手提箱的时候,一块玻璃碎片扎到了她的脚上。但是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汤姆。她抓起箱子,转身向楼梯走去。地上留下了血迹斑斑的脚印。她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

    什么东西轻轻地碰到了她的腿,她禁不住叫出声来。

    她向下一看,原来是那条皮带。它仍然紧紧地缠在她的手上。在昏暗的灯光下,那皮带更像死蛇了。她憎恶地把它扔了出去。那条皮带弯曲着落到了客厅的地毯上。

    在楼梯的尽头,贝弗莉把那件白色的睡衣从身上脱了下来。睡衣上面都地血迹,她不能再穿了。她把睡衣扔到一边,弯下腰光着身子去开皮箱。

    “贝弗莉,你他妈的给我滚上来!”

    贝弗莉吃了一惊,她的手缩了回来,然后又伸了出去。如果汤姆能叫出这么大声来,那她的时间就更少了。她翻着箱子里面的东西,眼睛从来没有离开过楼梯口。汤姆没有出现。他又大声地叫了贝弗莉的名字两次,每次贝弗莉都退缩了。但她终于找到了一件衬衣和一条裤子。她慌张地把衬衣套了上去。衬衣最上面的两颗钮扣都不见了。

    这很有讽刺意味——一个时装设计师竟然很少补衣服。

    “我要杀了你!婊子!”

    贝弗莉一下子把箱子合了上去。一件衬衣的袖子从箱子边上漏了出来,就像是一个舌头。她迅速向四处看了看。“我是不是永远不会再见到这房子?”但是这样的想法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解脱。她打开门,走了出去。

    她走过了三个街区,漫天目的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的腿疼了起来。她看了看表,都快两点了。她的钱包和信用卡都丢在了家里。

    她现在身无分文了。

    突然她大声地笑了起来。

    她在一幢房子前坐了下来。她放声大笑。她的身上充满了力量,一种野性的冲动。“欲望。”她想。一波又一波的兴奋正把她推向那不可避免的坎坷命运。

    她笑着。恐怖就像是疼痛那么尖利但是又像10月的苹果那么甜美。当那幢房子的一盏灯突然点亮的时候,她抓起了手提箱,逃进夜色之中。她仍然在笑着。

    9

    比尔邓邦

    “走?”奥德拉又重复了一次。她有些不解,又有些恐惧。她盘腿坐下,地板冰凉,整个屋子很冷。今年英格兰南部的春天格外阴冷潮湿。不知怎的比尔邓邦早晚出去散步的时候,总是想起缅因州

    模模糊糊地想起德里。

    他们的小屋本应有中央供暖——广告上是这么说的。那个小巧整洁的地下室里的确有火炉,不过闲置在原来的煤棚里,没有什么用场。他和奥德拉早就发现英国人和美国人的中央供暖概念完全不同。

    在英国人看来,只要早晨起来抽水马桶没结冰就算有中央供暖系统了。现在是上午8点一刻,比尔5分钟前刚刚挂上电话。

    “比尔,你不能说走就走。”

    “我必须走。”说着他走进屋子尽头的小间,倒了杯酒。酒沿着杯壁洒在桌上,他气恼地骂了一句。

    “谁的电话?你怕什么,比尔?”

    “我没有害怕。”

    “是吗?那你的手为什么发抖?你怎么没吃早饭就喝酒?”

    他走回来,坐在椅子上,勉强地笑了笑,却没笑出来。

    电视里bbc电视台的播音员总结当天早晨的一大堆坏消息。之后就要播报昨晚足球赛的结果。

    “最近我很想家。”比尔一边说着,一边啜了一口酒。

    “家?”看着奥德拉一脸困惑的样子,比尔忍不住笑了起来。

    “可怜的奥德拉!跟眼前的这个男人结婚11年了,你还没有完全了解他。”他又笑了,一口喝光杯中剩下的酒。奥德拉听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