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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吴予培并不领情,答道:话不能这么讲,此案虽然叫人失望,但民国建国不过十余年,一切都像是这座城,在滩涂上造起来,从无到有,法律其实也是一样 那又如何?唐竞打断,他最听不得这些高调,活像是出自官家的面子话。就是在这一年,大上海特别市计划才刚被提出来,蓝图画得颇为宏大,要在市北江湾那里建图书馆、博物院,号称与租界一争高下,倒是正好应了滩涂上造城这一句话。 若是换作旁人,这大约会是一场口舌之争的开场,但吴予培反倒静下来,与唐竞话起当年:两年前,我尚在巴黎,那里的高等法院与两院制建于十三世纪后半叶,律师事务所动辄百多年历史,照样会有这样那样的案子被人当作笑话来讲 什么笑话?唐竞倒是想听。 比如这一桩,吴予培想了想道,主审法官的家族经营钢铁企业,于是一家来打官司的制药厂买了一百吨钢材 最后赢了?唐竞打断。 没有。吴予培摇头。 因为法官公正不阿?唐竞问。 因为对手买得更多。吴予培纠正。 唐竞大笑,头一回觉得这位正人君子其实也有些逗乐的本事。 巴黎的名律师代表的皆是三世以上的富贵豪门,你留学美国,情况大约也是如此吧?吴予培又问。 唐竞点头,有些事确是人性,并非哪个地方独有。 所以,我相信奉法者强则国强,却从来不觉得他们建立现代法治比我们早一些,就势必更好,吴予培继续,不像是在说服对方,倒像是在说服自己,如你我这般年纪,在那里只得做些文书作业,但在这里却是不一样。我们可以做许多事,就好像在滩涂上造起一座城。 唐竞调开目光,看着眼前花木荒疏的庭院轻轻笑了,似是不屑争辩,但其实连他自己也觉得,吴予培这话并非全无道理,既可说对,也可说不对。在此地,他们确是能做许多事,但结果也可能只是像这一次一样的失望。 想到此处,他又不禁有些佩服吴予培。什么纾解,什么开导,其实全无必要。奉法者强则国强这位先生心中早有信念,非他这样的庸人可以企及。 直到向晚时分,四人才离开那座宅院。 出门时,谢力还在讲着自己在纽约时的经历。唐人街上的店铺时常遭洋人帮派抢劫,甚至纵火焚烧,湮灭证据,若是傻等警察与消防员赶到,那就是什么都不剩了,所以才会有那么多华人拜入洪门,自己有枪,藏在柜台下。 今天好像只有你没有开过枪。周子兮突然想到,看着谢力。 彼时,谢力正准备扣上院门上的铜锁,隔着五十码的草皮,远远可见一只可口可乐的玻璃瓶搁在门廊的扶手上面,他拔出腰间的毛瑟枪,单手持枪点射,瓶子应声碎裂。 周子兮惊叹,又问:你可有? 有什么?谢力不懂。 问你有没杀过人啊?唐竞在一旁笑。 谢力也笑,这个问题,自然不可作答。 四人上了车,唐竞将枪放回手套箱里,抬头便看见后视镜里周子兮的眼睛。他转身,她已调开目光。他便也没多想,发动汽车往闹市驶去,先开到哈同大楼,放下谢力与吴予培,再去周公馆。 车上只剩他们两人,却是一路无话。直到驶入公馆的铸铁大门,周子兮方才问:接下去,怎么办? 唐竞笑了笑,回答:你不是一直说,想去弘道吗? 周子兮看着他,竟有些意外。 唐竞并不解释,他其实根本不介意让她得逞一回,甚至有些好奇,她究竟打算做些什么,解救自己于这无解的困局。 是夜,他回到华懋饭店,如往常一样独自一人。 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因为一个梦在夜半醒来。那是一场纯洁的春梦,只有拥抱,别无其他,但其中的细节却清晰到触手可及的地步初秋的阳光下,柔丽的发丝,近乎于透明的面颊,以及最初那发子弹飞过的轨迹。 半梦半醒之间,他忽而明了,她其实早就了解扳机触发时枪口跳起的力度,这并非是她第一次开枪。 孤岛余生 5.2 就这样,周子兮如愿进入弘道女中。 校服从白色换成了阴丹士林蓝,领着做祷告的牧师从长老会换成了南卫理公会。其余,大都一样同学都是女孩子,大多是中产以上人家出身,功课中西贯通,校训是智圆行方,柔且刚。 因为早已开学,宿舍不够分配,周子兮只得走读。 所幸这学堂也在租界西区,每日由周公馆汽车接送,从出家门到进校门不过十分钟,倒是便利得很。虽说路上总是有一名锦枫里门徒随行,但终究要比关在圣安穆里自由些,多少遂了她的心愿。 叫周子兮有些意外的是,时隔这么久,她方才想起何世航。而且,想起来的时候心里也没有掀起多高的波浪,不是不高兴,但也算不得太高兴。 在从美国回来的汽轮上,两人写信、聊天。她已经知道他在美国念的是名校,攻读经济,性子平和,无不良嗜好,这次回来就要到财政部任职,左右怎么看,都是体面夫婿的上佳人选。无论如何,总比她现在婚约里的那个要好。她于是决定,还是照原本所想的那样做下去。要找何世航的妹妹,其实也是很便当的。那女孩子叫何瑛,虽然本人年纪小,才貌也不出众,但因父亲从商,开着一家名叫通达的轮船公司,家境算得上好,在学堂里也挺出名,毕竟但凡有人要走水路去南通、泰兴、镇江一线,所搭的汽轮大多就是她家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