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季疏晨时隔两周后才回到了她和屈湛的“爱窝”。这两周内,她在学校与ISD间无止歇穿梭,每天睡觉的时间不会超过五个小时,也就是在这短短两周内,她被迫迷上了一种名为“咖啡因”的化学物质。 她洗漱完打开房门,只见床头柜上的灯盏亮着,床上有一道起伏,睡着一个她只看后脑勺便能认出来的男人。 屈湛睡觉的时候不喜欢开灯,很显然,那盏灯,是为几乎失联两周的疏晨留的。 疏晨蹑手蹑脚钻进被窝,浅眠中的屈湛长手一伸关了台灯,翻身抱住她,嘀咕:“凉手凉脚的。” 疏晨乍一听,以为他说的是“两手两脚”,下意识反驳:“难道你不是两手两脚的呀?” 屈湛听了后依旧闭着眼没睁开,唇角上扬:“傻宝贝。”然后手往下探,大掌握住疏晨纤细的两只冰凉小脚,一手压着她肩头更紧地拥她在怀,疏晨动情地喟叹一息,双手贴向屈湛温热的胸膛取暖。 清晨两人在早春艳阳中双双醒来,都赖在床上不想起来,久违了的甜蜜在春光中四溢。屈湛把玩着疏晨的长发说:“学习累不累?” 疏晨点头:“有一点担心我的学业呢,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可以坚持多久。可是还不到万不得已,我一点都不想放弃我所追寻的。” 屈湛用鼻音笑,“真理么?” 季疏晨的至理名言就是“数理中包含一切真理。” 疏晨轻捶他:“干嘛嘲笑我呀!” 屈湛依旧笑,还伸着食指去玩疏晨因为瞪大眼睛而翘翘的眼睫毛,疏晨翻身躲开,两个人滚来滚去闹了会儿,又抱到了一起。 “现在可以告诉我,非要那么做不可的原因了吧——鹿角小姐。” 屈湛终于如疏晨所愿问出口了,疏晨一早便打好的腹稿却在此时略有点塞车了。 “唔……这次我如愿在ISD站稳脚除了帕格尼老师以外,还有一个人帮了我。” “嗯哼。” “其实,我和卡尔的友情,开始于秘密的交换。我知道了他的四个秘密,他把第五个秘密告诉我,然后我们拥有了坚实的信任基底。” “因为以后我可能需要为他做一些事情,到时候你就会知道啦!” 屈湛显然并不对这些感兴趣:“So?” “You see,everyone has secrets about‘’t let it go’。” “Secrets?” “Stories。”疏晨悻悻纠正,然后深吸一气,看向屈湛:“阿湛……我是落荒而逃的人啊。” 她眼里的神色让屈湛心疼,他亲吻她额头:“没关系的宝贝,你这不是逃到我怀里来了?” 听到这句,季疏晨终于潸然泪下,不曾向人倾诉的落寞与委屈一下子找到了缺口,她十几年来的境遇与小半年前的天翻地覆,总算有人来听。 等疏晨讲完,屈湛都有些不淡定了:“疏晨,会不会是你看错了?我记得你妈妈有一个孪生姐妹。” “我在那件事发生前一天才收到若梅阿姨从挪威寄来的明信片。” “阿湛,我觉得,那个家,实在是……太脏了。那个时候我最担心的除了爸爸,就是哥哥了。” “我突然就觉得,我和哥哥忍了这么多年,不能再任他们摆布了。” “我已经长大了,要去做应该做的事情了。阿湛,请你一定要体谅我,好不好呀?” 屈湛望着疏晨纯粹的渴求,终是颔首。 这一个点头,恐怕是屈湛这一生中做过的,最后悔的妥协。 如果还能回到那一年的春光中,他宁愿披荆斩棘将季疏晨护入羽翼,也不要答应,放她去跋山涉水。 在疏晨正式上任ISD之前,两个人如约赶赴南部参加3C俱乐部的活动。 活动地点是在一位喜好牛仔装扮的大学教授自己搭的木屋果园,他们在这儿认识了不少中国夫妇,大家听到疏晨还未成年的时候,都纷纷对二人表示强烈的祝贺。 大家对屈湛的赞赏更是令疏晨自豪感溢于言表,屈湛心里便默默有了邀请大家参加疏晨成人礼的打算。 等两人带着三大罐苹果酱回纽约后没多久,疏晨便被要求参加ISD的周年庆了。 很显然,她要开始准备她的假拜师真就职演说了。 等到这一天真正来到了,季疏晨才意识到,她的成功竟然来得这么快。 在ISD十八周年庆典暨史上最年轻女操手的“拜师”演说会上,季疏晨一条白色抹胸长裙,中央裂出一塔橘粉的剑兰样式的布料,上身保守地套上中国风的小立领刺绣斜襟中袖薄绸的罩衫,看上去有点不伦不类的,鬼知道上半身那小衣屈湛哪搞来的。 总之,当她光彩照人地在世人面前亮相,无论他们因外表对她更持偏见,还是青眼相加,疏晨的目光矜持自然地微抬几度望着不远处。 不远处长身玉立着的人,斯文温润,萧肃清举,微眯着的眸子里流光闪烁,疏晨知道,从此以后,就算隔着人山人海,她也已经,在他身旁。 夏天过去以后秋日悄然而至,疏晨的十八岁也随之而来。 屈湛邀请了3C俱乐部的朋友们一起给疏晨庆生,但因为之前两人协商好“隐恋”,所以他没有请他那边的亲友,倒是替疏晨邀请了帕格尼卡尔,祁隽还有她堂兄。 屈湛送给疏晨的成人礼,是一双私人定制的高跟鞋,他虽绘画颇有熏陶,但对设计并不在行。所幸,这是一双可与他的小公主的“盛世美颜”媲美的高跟鞋。 这年季疏晨最觉得圆满的事情,便是人生中的第一双高跟鞋,是已成为她最亲爱的男友屈湛送的。 那双精致华丽的高跟鞋,就连她爸爸送的价值连城的钻冕都比不上。 值得一提的是,那天晚上疏晨穿着公主裙与屈湛送的高跟鞋回家,才刚下车,就有一个黑影扑了上来,那个人是快一年不见的小跟班沈柏勉。 之后的日子,如流水般飞逝。 自从沈柏勉来了美帝,疏晨与屈湛的二人世界的平衡仿似就被打破了。 恨不能在客房奋斗Assassin’s Creed(刺客信条)到死的沈柏勉同志一次又一次被屈湛扔出公寓,又一次一次裹着条被单嚷着家里没暖气求收留。 有时候无聊至极的帕格尼也会半夜三更来凑个热闹,一会儿要学中文,一会儿又要聊人生。 屈湛和疏晨那个时候也极少有闲暇时光,屈湛要忙工作和学位,疏晨除了要替老师帕格尼做打工仔,还要去学校跑实验、修学分。 等到了疏晨大二下半学期的时候,她终于捱不过学校的时间表与实验课的双重压力,选择了转学。 原本她只是打算转系而已,可是却发现学校的商学院在另一个校区,离公寓太远,最后索性转学。 所以说啊,哪来什么名校破格录取啊——那不过是懒惰者们艳羡的说辞。 离开公立大学的时候,疏晨着实流了一把辛酸泪。 不说别的,就是很难再见到她那扎N条蜈蚣辫的阿根廷教授这点,便让她伤心难过好久。 最最重要的是,虽然物理学并不是她初心所在,但毕竟这也是她的一段“追求真知”之路,以后不能和真理毗邻而居了,她很遗憾。 生活还是得继续啊。 在纽约的第三年即将来临前,资本市场开始流行一种名为“对冲基金”的玩意儿。 疏晨仔细研究了它两个月,发现所谓盛行,也不过重新炒热一大堆前人玩剩下的东西。 很任性地,她向ISD递了辞呈,理由是她决定在理论方面进行深造,ISD按照她这两年的贡献率,支付她将近1%的资产,包括对她未来能够继续帮助ISD“暗箱”的预支。 季疏晨同意了,反正给钱的是大爷,“暗箱”这种事也不能摆到明面上来白纸黑字,不管怎么样先拿钱走人为上,将来怎样还真不好说。 于是季疏晨同志开始了她在纽约大学兢兢业业的研学史。 这样一来,她的时间便空了下来,她和屈湛的生活节奏自然不必再像过去那样,交错得眼花缭乱。 她也开始有了闲工夫好好监管屁孩沈柏勉的学业,强行卸了他分了好几个PSP私藏的各种版本的刺客信条。 “唉!”沈小白兔哀嚎,“小爷的AC时代,就这么过去了。” 疏晨抬手了他一锅盖。 与此同时,疏晨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去了教堂。 这个十月用金秋来形容实在再贴切不过。梧桐树矗立在教堂四周,将枯黄的草坪铺成更深的颜色,放眼望去很难找到落脚点。 疏晨走进教堂内里的回廊拐进一间复古的房间,教堂的负责人托马斯神父从床边的木椅上站起来,对她的到来由衷欣慰。 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个女孩,可以拯救床上那位昏睡的少女。 “她还好吗?”疏晨柔声问。 “刚刚家庭医生来过了,她的情况可能住进无菌的病房更好一些,可是她不愿意。”托马斯解释道:“她可能知晓了卡尔先生将她寄养于此的目的,她拒绝再与他见面。” 疏晨思量了片刻,“我来解决。” 半晌,病床上的少女羽睫微掀,看清楚床头坐着的女子的面孔后,用略显生疏的中文发声:“您好?” 疏晨笑:“你好,小Rice。我是Teasel,你也可以叫我疏晨。” “我想你现在未必有力气交谈,不如先听我说。” “我和卡尔,是相互信任的朋友,既然你不想见他,那以后的日子,更多的,你的事情会由我来接手。” “我虚长你两岁,所以很多事或许能给你一些建议,我的公寓就在这附近,欢迎你周末来玩。” “我不想做待价而沽的妓女!”小Rice突然打断了疏晨的话,情绪却异常稳定,“你和他是同一类人,不是吗?” 疏晨没理会这些,“卡尔说你没有中文名,不如我来帮你取如何?Rice……那就叫米粒吧!” “我知道你们都很厉害,我斗不过你们的……”小Rice喃喃。 “没有谁的命运是掌握在别人手中的,米粒。你父母把你托付给了卡尔的母亲,我想你一定还记得她对吗?” “对,是她教会了我说中文,告诉我,这叫母语。可她却隐瞒了我的姓名,我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原本来的名字。” “现在,我不是告诉你了吗?Rice的中文,就是米粒,你喜欢吗?”疏晨倒了杯温水给她。 米粒接过:“喜欢。” “那以后,我来教你如何成为一位掌握自己命运的女孩,好吗?” “好的,Tea’sel?” 疏晨温婉地摸摸米粒乌黑的直发,柔软的笑意中,不自觉夹杂着不着痕迹的怜悯与无奈。 季疏晨之所以是灰武士,就是因为,她分明不是个纯粹的坏人,却硬要把自己伪装得和好人一样无害。 回家后疏晨收到了快递,是她在ISD的最后一次体检报告,她粗粗看了下她体检的那几个项目,基本数值都在正常阈值,除了妇产科的那份。 医生建议她去复检。 她大概猜到是跟她常年痛经的毛病有点关系,她看过中医,说她是典型的宫寒,要调理。 所谓调理基本上都是每天喝一碗中药,停药了以后继续痛,过了段时间她便再也不愿喝。 也不知道这回西医能看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总之她先预约了一个,然后便开始准备晚餐了,她最近特别享受做菜的过程。 七点,门外一片寂静,疏晨有点讶异,又等了会儿,壁钟走到九点的时候,她给屈湛发了条简讯,等了半天也没有人回复。 等到十点半,屈湛才给她回复了简讯,说是有个紧急会议才刚刚下班,和同事约了要一起去喝一杯。 疏晨等到十二点一刻,熬不过沉重的眼皮和呵欠的双重打击,睡意朦胧地裹被入眠。 明天再和他说吧。疏晨想。 疏晨没想到她的例假第二天就来了,她烦恼地手洗完血染的内裤,无可奈何地在渐近冷冽的秋风中步徙至学校——今天她要赶工某教授的个人报告,而屈湛早早便出门了没有送她。 只是没想到,她竟然会在图书馆昏倒,被人打急救电话送去了医院。 她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在急救车上,她忍无可忍地在晃得不行的急救床上吐了,急救人员帮她处理呕吐袋的时候,眼里满是同情,疏晨却从中感觉到了未有过的狼狈。 她的病例被交到相熟的医生处,期间她发现自己没有带任何一张银行卡出门,再三思量后,她给屈湛发了简讯。然而结果和昨晚一样,石沉大海。 她身上所有现金是绝对不够支付昂贵的急救费的,从诊疗室出来后,她有点奔溃地单手扶额,她把电话拨给了帕格尼。 帕格尼请来帮助疏晨的人,是她正好也在纽约的表姐尉迟靖楠。 尉迟靖楠涉猎广泛,一看疏晨的报告,就明了她症结所在。 “不是单纯的前列腺素过量导致的痛经?” 疏晨才知道刚刚医生一直在说的“prostaglandins”是前列腺素,她双唇嗫嚅:“他说,需要对我身体,哦,具体说是子宫内膜和各种激素进行较长周期的指数监控。” “他没有下结论,但他那张脸分明就是在很抱歉地告诉我……” “姐,他一定很想告诉我,我可能并不适合要一个宝宝。” 疏晨脆弱地倚靠在靖楠肩头,靖楠听到最后,揽着疏晨的右手重重拍了下她,“瞎说什么呢!只是痛经而已,医生一定有他们的治疗手段,接下来你就乖乖按照医嘱去做,别一个人在那里给我瞎想一些有的没的,听见了没?!” “好,我听你的。” 其实在此之前,疏晨一直想告诉靖楠,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很显然,现在她没有勇气说出口了。 她怕听到靖楠说:那你男朋友在哪里? 以及——你得告诉他这件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