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离家
傅说坐在正厅贵客席位上,与子赏将军交谈了些许武丁近日出征回过来的战报,大多是可喜可贺的捷战,子赏端坐主位正席,虽话中言语不多,却不难从凛冽威严的脸上看出满满赞许,他对这位商朝年轻的大王自然是从心底崇敬的,少年得志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是个可以辅佐,值得天下为之祈福的贤明君主。 面上不失敬地附和着,傅说仍是笑若春风清雅怡人的诗书君子,与子兮拨弄了些诗书文礼,信手拈来倒是叫子兮有些刮目,“不料天下间竟有傅说兄如此贤心雅致之人,诸多文史的造诣上叫子兮实在惭愧。” 他这话其实有些不悦的,子嫮是王室宗亲血脉,此番商王登基首次充盈后宫女眷,自然应该十分重视,却派来这样一个自低贱奴隶出身的小小礼官,单凭他这如今满朝争议的小官职而言,根本与子嫮地位身份不相匹配,大王派这样一位如不得眼的人前来迎宫,自然叫他不悦。 说到底子兮也只不过是担心子嫮自入宫一刻起,便被当做不受重视的女子,任由旁的人欺凌羞辱罢。 傅说自然听出这话里的谦虚与暗指,脸上笑意卑谦了三分,站起身朝子赏与子兮拱手拜了拜,脸上倒是坦然,“公子兮谬赞了,傅说自知身份低贱怎敢与诸侯世家公子比肩,说出口的文言也不过是昔日与大王民间谈天时,大王不吝赐教而已,如今班门弄斧倒是差点让公子兮误以为傅某人有些文采,实在是公子抬爱了。” 他这话也说得十分谨严,细枝末节浅浅几句话触,便谈及自己与商王不菲的交情,才使得他如今可以令商王不顾群臣反对被一手从奴隶提拔到礼官,子兮目光清明得很,自己才试探几番就被这人不着痕迹回应过来,虽说是个不入流的身份,但单凭这份细致才干,再加之文礼通盈政事细透,若是真的被提携一番,实在是个锦绣前程的臣民。 想来商王派他前来迎宫自然是有些暗喻的,若是子嫮能如这傅说一般如鱼得水,顺心而为,实在是她的福气,想着这些,眼中不觉多了些赞许意味,嘴角噬笑,好看的眉眼消了愁思心事,渐愈舒缓开来,如沐一笑,“傅说不必妄自菲薄罢,暂等一会,小妹出门自然是要多准备些的。” 傅说喏了一声稳坐下来,手肘旁紫檀木间桌上呈上来一壶异族进贡龙井,茶水淡青色特意选配了细腻白瓷杯,通透纯色便映衬着茶色愈加清亮,只是茶底潜着壶中引流出来的碎叶子,平常一见只觉得别致自然,今日见在眼中却犹如无暇玉上点点黑斑,杂乱了一杯纯净,恼人阴郁得很。 修长手指执起一杯茶饮,应季的新鲜茶汁本应入口爽朗,后味微苦涩渐清甜,傅说品了几番却终究没品出半分味道,眉宇间不由郁结,心中更是烦躁,这也难为他,此番情景下再度与子嫮相见,终究,是心中难熬的。 这边心里高悬煎熬着,眼角一抹妃色缓步略过,傅说只觉得自己心中又重了几分,手上饮茶的动作还僵硬着,就听见有人盈盈说了句,“子嫮来迟了,让父亲哥哥与傅礼官等了这些时候,特来赔罪。” 语调平静如同清平小调,婉转入耳听不出波澜,傅说只觉得口中愈发干涩,心中似是某些个酝酿许久的东西轰然炸开了,才后知后觉龙井茶这令人留恋的后味竟比想象中更加苦涩,想来是自己喝得太多,便稳着手放下温热茶水,目光朝子嫮那里探过去。 她正背对着与父亲和哥哥行礼,一身商宫御赐的华服穿在身上,妃匹之色温婉大气,尾裙下摆锦绣罕见雀翎,均匀大的红玛瑙珠子围着裙摆坠了一圈,垂着锦缎熠熠生辉,外边一件金黄色纱罩,细腰束起勾着身形,满身的玲珑珠玉,一身王室贵气,看在傅说眼中却感觉这厚重华服像一把青铜锁,锁住了她的女子飒爽,困住了自由快活。 子嫮缓缓转过身,傅说礼节性拜了拜,“见过傅礼官。” 傅说尚在游郁煎熬,被这一声问候打断,有些猝不及防,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回礼动作有些许莽撞,差点碰洒了间桌上一壶茶水,好在没有将礼节失得干净。 子兮虽不觉这其中蹊跷,但为了化这尴尬便起身将两人迎起来,略带打趣,“我家妹妹确实生得明艳,竟叫傅礼官像勾了魂一般。” 这本是一句无心之言,傅说却十分难堪,跪伏在地上行了个大大的礼数,“小姐容貌自然是我等鄙民无福消受的,方才傅说失了礼数,望小姐莫要怪罪。” 他心中有不同旁人的心思,自然听着这话十分尴尬,处处情不自禁,又处处狼狈失措。 子嫮收了收神色,看了一眼间桌上瓷杯荡漾着的细小水纹,挽唇笑得明媚,“入春了,想来傅礼官饮久了暖心暖胃的赤茶水,还不太适应凉意绿茶,慢慢习惯便好,不必因着一时不合口味便如此慌乱无措。” 说着,便使了个眼神,甄意上前将傅说扶起来,傅说明了子嫮意味,强忍心中的波动,面上开始稳然淡静,“喏”。 子嫮眼睛也没在他身上逗留,朝高坐上的父亲行了跪拜大礼,姗姗泪水滴落在绒毯之上,不肖一刻便咽湿了小片,“父亲,女儿要走了,今后不能承欢膝下伴您左右,望您万事且自珍重。” 子赏难免动容,威风一生的铁血将军此刻眼中涌动着闪光,唇瓣颤了许久,才轻轻道了一句,“阿嫮安好,为父才可心安。” 离别的气息在正厅蔓延,下人奴仆皆动容,施施然跪拜了一地,子嫮从这一地跪拜中起身,头也不回便走出了厅门,跨过高槛,艳阳照暖了泪痕,迎着光走得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