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冷面(一)
越过一路漫日海棠,早已过了明花盛放的时节,满枝翠绿照着日光越发晃眼欲滴,妇好脚下的丝履踩在青石板上,淡青色的曳尾流沙裙半隐着青白色地砖,朦朦胧胧罩着一层浅淡的阴影,一步一步朝槃玖殿的厅门走去。 海阳远远便见得妇好走近,快走几步走到阶下,面上的笑意方连成涟漪荡漾,心中欢喜还未散尽便听得身后的厅门从两侧缓缓拉开,他这才想起来,蘅妃自武丁下朝便一直在里头陪着圣驾,心中难免咯噔一下,便听得蘅妃一声尖细的娇嗔道,“呦,这不是许久未见的子妃妹妹吗?” 清风迎面吹着,海阳只觉这声音随着风面传到了整个殷商,低敛着眉偷偷瞧了一眼妇好,便侧身退到蘅庭身后道,“恭送蘅妃娘娘。” 蘅庭着一身浅红渐变色分袖流水纱裙,淌了一地的水纹裙摆盈着淡淡绯色,自腰际而垂下的滚金团圆坠在绣金万福的长绡两端,随着她的身形灵动撞出晚钟一般的声响,她樱唇微勾起一抹嘲讽,瞧都不瞧海阳,便迈着万千风情的步子下了台阶。 悦耳钟声由远及近响起,妇好瞧着蘅庭面上犹如盛放正艳的国色牡丹,冷傲的眉宇间是高高在上的凌人气势,她走到妇好跟前笑着敛了敛身,方一顿似是猛然想到了什么,继而掩面自嘲起来,“本宫险些忘了,如今我蘅庭被大王赐了妃位,你我姐妹同为妃子,自然不必再向子妃行礼。”那望向妇好的眼角一凛,漾出溢不住的嘲讽,“倒是子赏因着养女无方从赫赫的贵族诸侯贬到了南岭,想来世事无常,子妃倒也是可怜得很。” 脚下一凉,妇好顿时回想起数年前,与兵士实战训练之时,她孤身被一群手持兵刃的兵士围堵到山崖死路中,前边是寒光凛凛,杀气满满的几百名士兵,身后便是高耸入云的料峭山壁,她身子疲惫,面上第一次闪出绝望神情,却是副将晖樾骑着高头大马从对面士兵中昂扬而出,他目光凛冽对妇好冷声道,“将军,你且记着的了,身处险境,要么战,要么死,决不允许胆怯退避,一丝丝绝望的血液都不能从身体中流出。” 那是她第一次尝试兵败,山倒海裂一般汹涌的兵败。 妇好蓦然笑了,对着气势横行的蘅庭如沐春风一般笑在花开时分,“本宫一觉醒来,这周边风景都已经大变,还没来得及恭喜蘅妃。” 蘅庭不料妇好这般意味,眼底的轻蔑仍是荡漾着,冷哼一声,“这便是了,春日的花如何能在这满园盛夏之中永不凋零呢?” 妇好仍是笑着,“蘅妃这话不假,可这盛夏的花却也不过是乘了春末的热风而开,凋零之际正逢秋意凉风,只怕到时更加凄凉可怜。” 蘅庭面上盈满怒火,方要与她发作,妇好却先行起步越过蘅庭身侧,直到眼角余光见不得蘅庭,嘴角春风笑意才渐渐凉下来,她与海阳道,“常侍,本宫求见大王。” 海阳见着妇好亲自过来,面上笑得合不拢嘴,上前一步尚未来得及应一声,妇好便听得身后传来一阵奚笑,似是见得了十分可笑之事,蘅庭笑得差点直不起身,“都说青鸾殿是大王用尽世间宝物堆砌而成,竟不知大王情意深重,不过是忘不得那长乐殿的旧人,谁料新人竟不知趣,还想着有朝一日春色到来,重得恩宠吗?简直痴人说梦。”说罢,便转身而去。 海阳面上一变,方要抬头劝慰一番,便听妇好轻声道,“常侍,请为本宫通传大王。” 海阳偷偷瞧见着妇好面上不起一丝波澜,心头隐有千言终是忍了,只得“喏”了一声,朝里头通报。 两侧安静跪坐的奴隶将玄黑色的木门从两侧拉开,里头一阵微薄的凉意携着暗香袭来,妇好低头踏进纹路黑木板上,一路走到神鹿铜灯台盏前,直直跪拜下去。 武丁从满案竹简中抬起头,华丽的眼眸见着妇好跪拜的姿态,略显疲累的俊眉微敛,这幅情景仿若见得云雾缭绕之中的远处青山,总是想靠近细赏,却终究隔着淡淡云雾,这一隔开便仿若千里之外了,听得妇好道,“大王,妾身父亲为恶人所伤,求大王明察此事,还我子家一个公道。” 那时的妇好渐渐涉了深宫中事,却还不明了高位帝王的万般无奈之苦,便见不得武丁额间深凝的雾霭,他目光暗郁满腔沉甸甸,抬手沉了一声,语中却含着些无奈的笑意,“爱妃,过来。” 妇好仍是将面深深叩在地上,“妾身与父亲并不在意身份地位,却是恶语相加也不曾有过半分埋怨,为何大王对着忠臣却这般漠然。”她猛地抬头,眸中闪过一丝恨意寒光,“妾身自知并非大王珍重宠爱之人,为着这宠爱之名为大王斩杀邓摄了由头,父族也备受连累,妾身只求大王将妾身父亲遇刺之事调查清楚,妾身无能,却也是决不允许伤了父亲之人在这世上安然苟活的。” 武丁闻言全身冷然一顿,丹凤眸子微眯起来紧紧瞧着妇好清澈无畏的眼瞳,武丁似是见得了两人之间的缭绕云雾越发浓重起来,半晌,敛容一笑,“爱妃瘦了,竟不觉寡人会因此心痛吗?” 她确实瘦了,锁颈冰骨越发显现,白皙之间透着一股凉意,武丁从坐榻上起身,走到妇好前侧与她伸了手,“天下尽知寡人疼你入骨,怎么爱妃视而不见,也毫不自知呢?” 妇好抬头望着武丁逆着暖光的眸子,她读不懂那眼眸万千流光之中的深意,便不敢牵起武丁与她伸出的手,只得冷然道,“这深厚恩宠,妾身万万承受不起。” 武丁叹口气幽幽道,“爱妃,这是在责怪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