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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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见过陶山长。” 目光落在面前这一双青袍黑履上,视线向上,俞峻也掀起眼帘看向了他,沾着水汽的眼睫微微一颤,湿漉漉的。 看得张衍心里一突,不自觉又紧张了起来:“先、先生” 俞先生“嗯”了一声。 陶汝衡看着面前的少年,温声问道:“令堂不在?” 张衍如实道:“家母今日一早就出去了。” 陶汝衡微笑地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了。 少年丰神俊秀,沉静温和,方才冒雨前来,足可见这恭敬与诚意之心。 他心中喜爱,越喜爱张衍,便越对张幼双生出了股赞许佩服之意。 需知,孤儿寡母立世不易。能将一手将这少年拉扯长大,培养成如此模样,可想而知要克服多少艰辛。 今日没能见到这张娘子,实在是可惜了。 陶汝衡笑道:“这张衍非但是个少年英才,其母更是颇有林下之风呐。” 俞峻微微侧目。 林下之风,这四字出自《世说新语·贤媛》,“谢遏绝重其姊,张玄常称其妹,欲以敌之。有济尼者,并游张、谢二家,人问其优劣,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 这王夫人指的便是魏晋南北朝时期大名鼎鼎的才女谢道韫。另一位被赞有林下风致的则是又一位知名的才女——薛涛。 陶汝衡此言,可谓是赏识有加。 没见到张幼双的身影,陶汝衡心中低叹了一声,可惜他今日这一番手痒,还欲与这张娘子手谈一局。 陶汝衡抬手摸进袖口,竟是露出了一张长五寸,宽两寸半的泥金帖子,这正是九皋书院的“录取通知书”。 在众目睽睽之下,陶汝衡笑呵呵地将这一张泥金帖子递给了张衍。 “收好了,若弄掉了可不赔换的。” 目睹这一幕,何夏兰整个人几乎都是懵的。 前来送信的并不是什么寻常的报子,而是九皋书院的山长陶汝衡。 衍儿何时这么大的排场,竟然能令堂堂的书院山长亲自动身前来?! 在场的众人平日里哪有机会与这声闻四方的大儒交谈,此时此刻,俱都热切地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语,俞峻和陶汝衡很快就从这纷乱的交谈之中,把握到了重要的信息。 张幼双未婚先孕,诞下一子,这几年来,在街头巷尾的风评不算多好。 张衍又是五岁时才勉强学会了说话,平日里默默无闻,并不起眼。 俞峻对于张衍这一家的私生活更没置喙过问的意思,脑子里过了一回,便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转了个身,深黑的眸底清明如霜,看向了张衍,他没说话,只静静地望着,看得张衍心头不自觉一凛,先低声喊了句先生。 “嗯。” “你写的卷子我看了。” 张衍还没松口气,俞先生冷不防地说出了个令学生们悚然一惊的话出来。 张衍也不例外,听到俞先生提起他的卷子,张衍整个人都绷紧了。 忐忑不安地屏着呼吸等了片刻,张衍听俞先生平静地,视若寻常般地说:“你这卷子写得不错,能进明道斋,入我门下,你可愿意?”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看到这位俞先生就觉得亲近。 张衍深深行礼:“能拜入先生门下,是学生之幸。” 既然入了他的门下,俞峻顿了半晌,觉得自己理当要提点两句,便开口道:“旁人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焉用佞,孔门之重在德不在佞。 “行在言先,言随行后,讷于言而敏于行,闲默自守,不求闻达,是为君子。” 张衍眼睫猛地一颤,不可置信地抬起了眼。 这句话又是出自《论语》了。 有人说:“冉雍有仁德,却没有口才。”孔子说:“要什么口才?尖嘴利舌同人辩驳,经常被人讨厌。他仁不仁,我不知道,但用得着什么口才呢?” 孔子一直分外欣赏这种“讷于言而敏于行”的性格,称之为君子。 俞峻神色平常,纯黑的瞳仁虽无波澜,这句话实际是却是在驳斥众人讥诮张衍他五岁才能言。 意思是,君子都是言语谨慎迟钝之辈。他五岁能言并非愚钝,只是早慧,言语谨慎,所思甚多。 众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然而没有人比张衍更清楚这句判语的意义! 若能得名士一句品评,一句赏识,可以说闻于士林,流芳百世都不是梦。 他虽然不知道这位俞先生的背景,但必定也是享誉一方的大儒,能得他这句品评,想必在此之后,无人敢说他是个椎鲁无能之辈。 张衍轻轻吐出一口气,站直了身子,目光自众人各异的脸上寸寸掠过。 在这雷声滚滚,风雨交加之中,心情难以自抑地感到了一阵激荡。 少年一向明澈如琉璃般的双眼,爆发出堪比星子般明亮的,意气风发的光! 第39章 等张幼双回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究竟错过了啥。 她竟然为了小说,错过了老师家访!错过了张猫猫的打脸高光时刻。 虽然略有点儿沮丧,但很快张幼双又满血复活了,并且发自内心地为自家崽子感到高兴,特豪迈地一撸袖子:“今天你娘给你做顿丰盛的大餐。” 张衍忍不住微笑起来。 夜色渐浓,青瓦黑墙之内,烛光微漾。 张衍跽坐在桌前,眉眼疏朗动人。 长长的桌案上摆了满满当当的一桌子菜。 虽然屋里只有她与张衍二人,但听着江南的春雨,也别有一番温馨清朗的意境。 这么多年过去了,张幼双也压根没想过要找她那位一夜情对象。 张幼双一边端着碗,一边侧耳听着张衍细细说起今日的经过。 俞先生?俞先生又来了? 回想起其行为举止,貌似是个好人,长得又帅,张幼双心中好感蹭蹭蹭直往上冒。 默默在心里合十,发自内心地祝好人一生平安。 咳咳。 第二天一早,张幼双就替张衍准备好了行礼和束脩,送他出门去上学。 起床的时候,张幼双往外看了一眼。 春雨细细,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雨雾朦胧。 翻出家里的斗笠和蓑衣,给张衍披上了,在微雨中,张幼双送张衍出了门。 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第一次送张衍出“远门”,还是住宿,不是走读,张幼双顿了一下,忍不住叹了口气。 望着已经出落得如霜雪般风姿隽秀的张衍,眼睛忍不住一热。 艾玛。 察觉到张衍正看着自己呢,张幼双老脸一红,心虚地迅速在眼睛上揩了一把。 干咳了两声,状似严肃地嘱咐道:“到了学校,要好好和夫子念书,和同学相处,知不知道?” 张衍静静地看着她,琉璃色的瞳孔干干净净的,嘴角微弯,眉目清冽,长身玉立:“儿晓得,娘你在家中也要照顾好自己。” 张幼双实在不大习惯这种告别的场面,咬咬牙,将张衍扫地出门了。 大抵上,中国式的家庭都不大擅长表露情绪,哪怕她这个时髦的90后也不例外…… 收起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张幼双独自一人返回了屋里。 竟然第一次觉得屋里这么空。 望着这空荡荡屋子,又忍不住要掉金豆豆了。 她其实是个挺娇气的姑娘,家境优渥,沈兰碧女士和张廷芳先生对她都不错。 往前走了几步,这时,屋外忽地传来一阵隐约的笛声。 越过这江南的飒飒的春声,一直传到了这阁楼上。 张幼双愣了一下,似有所觉地蹬蹬蹬冲到了阁楼上,推开窗子向外望去。 却看到张衍站在这淅沥沥的春雨之中。 少年眉目清冽,如高天朗月,半垂着双眸,横笛在唇前,呜呜地吹奏了一曲。 笛声清透,如夜雨敲竹。 此时天色还没大亮,周围人家的屋檐下挂着一盏一盏牛皮灯笼。 拳头大小的光芒,照亮了巷口被雨水冲刷得亮堂堂的青石板砖。 天色是这昏暗的,迷蒙蒙的一片。 隔雨相望中,一曲已罢,少年收起笛子,朝她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双袖摆动,转身就走进了这朦胧的江南春雨之中。 张幼双愣了一下,忍不住微笑起来,心情一片轻松,目送着这道贞逸隽秀的背影远去,这才抬手合上了窗子。 算了。 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到脑后,张幼双深吸了一口气,在桌子前坐了下来。 还是干正事儿好了!与其操心这个,不如先把手头的活儿忙完,再去九皋书院旁边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学区房”,这样猫猫以后来回也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