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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制

    那香有问题。

    周迟现在明白了,为何李一尘要她在别的居所枯等。香有药性,作用应该是引发幻觉,重现他人不愿回想的记忆,香味幽淡、起效慢,且需下药者一步步引导,周迟猜测,大约一个时辰,时辰一到,李一尘自然会来见她,在此之前,小道童老实待在门外即可,没必要将她的话转述给李一尘听。桩桩件件,各种细节,她竟然忽视了。

    李一尘的眼睛轻轻眨动。他在等她开口。他有一双褐色的眼瞳,任何时候都清澈而美丽,周迟对他的信任来自于那干净的眼神。

    周迟的心情难以言喻。大夫嘱咐过她不要随意用药,李一尘知道这个,他照样这么做。

    李一尘道:“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了?”

    男人的话语听起来很是关切。

    她道:“我看见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那又怎么样呢?”

    “他们一进来就脱衣服,不需要亲吻,拥抱也省去,像两条缠绵的蛇,一挨着就发情。女人忘我呻吟,男人卖力取悦这个女人,从头到尾都做得很激烈,不管他们如何快乐,身体都在哭泣,泪水流了满满一地,又温柔又绝情。师父,我记得在王宫时,随处可见形形色色的人交媾,就是他们现在这样,好像生命只有今天,只有这一刻。”

    李一尘松开她的腰,指尖扫过她耳廓,替她梳理鬓发,令她看起来更体面。

    周迟方才推门进来时侧身避让了一下,而实际情况是门口空无一人,这就是摄魂术的奇妙之处,中招的人给自己制造了一个与众人相隔绝的世界。周迟开口说话之前,沉默得太久,她显然已经知道事情不妙,如果顺应他的引导,她将会越陷越深,难以自拔。他感到怪异,周迟不可能想做世人眼里的疯子,也不可能激动地反抗,他在等待她展示给自己一个圆融的方法。她一向懂得审时度势。

    他道:“所以你同情他们。”

    “你说得对。”周迟茫然若失,“可谁来同情我呢?”

    “阿迟,放过你自己吧。”

    周迟使了些力,攥紧两手,指甲嵌进掌心。

    疼痛使她清醒,这是必要的。

    可惜剑没带在身上。

    迷幻药让她看到的远不止这些,还有被人当做娈童的少年,想剥下少年衣服的老者,气味刺鼻的药,供人淫乐的器具。黑夜里有许多双眼睛,有的惊恐,有的天真,彼此交缠,整间屋子都是胡乱舞动的妖魔鬼怪。

    周迟道:“我早就不在意了,是你不放过我。”

    李一尘凝视怀里的姑娘。她昏昏欲睡,身子很虚软,药物令她的精力耗损太多。

    他想同情她,又恨她。

    他贴上她的红唇,浅浅地亲吻,极尽温柔体贴,然而越吻越烦躁。

    他还是没有动念,甚至相当抗拒。他对周迟从未产生过欲望,毕竟她不能算一个合格的女人。但他认定了那是自己的。他看到了李承业找来的图画,自然也认出了周迟的字,刹那间他把自己想成了这世间所有遭受背叛的男人,一样可怜,一样俗不可耐。

    周迟轻微发抖,闭紧嘴唇。

    李一尘要她害怕,这样才便于控制她,但真到了这一步,他又反感她这副模样。

    她也俗。复杂的情绪,复杂的关系,俗上加俗。

    他心不在焉地安慰周迟:“你恐惧的都是假的。”

    她想说,恐惧的心是真的。

    男人好像能听见她的心声,道:“万事万物莫不是真假掺半,只需记得,你是真的,我也是真的。”

    他抽走她的发簪,一小团青丝垂落。

    周迟道:“你不接着问了?”

    李一尘把玩那微凉的簪子,将它收进怀里。

    他起身道:“你累了。”

    “你不想问,我还想说。”

    周迟松开右手,手心现出几弯月牙形的血红伤痕。

    “我害怕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早就忘了那种感觉。后来我遇到一个二十来岁的哥哥,他穿白色衣服,常年住在仙宫的占星台。仙宫的建造参照了一位大诗人的文章,十二座楼阁拔地而起,极其奢靡,京郊树木几乎伐尽。他喜欢在离天最近的阁楼上临风而立,像一只孤独的鹤。”她闭上双眼,“我身边人说,他的到来预示王朝的急转直下,也不尽然。他来之前,都城三年无选贤,朝堂无能臣,宦官擅权,宗室争斗,党同伐异,人人自危,朝不保夕。无论纵情声色,还是求仙问道,都成了余者最后的狂欢。我父亲很信任他,吃了他无数丹药。我那时也很喜爱他,因为他问我要不要毁掉这一切,我答应了,我们一起铲除这棵坏死的树。当然,我不止要销毁旧的,我还要造一个新的。那些药有问题,但我对我父亲没什么舍不得的,他该死。他坚持服药,放纵欲望,忽然有一天就不行了。直到他死前一个月,都城近郊动乱,白衣哥哥跟所谓的大将军里应外合打开城门,放乱军入内城,让一群强盗在我家门口杀人放火,那时候我才明白,他和其他人没什么不一样。哦,他也杀了人。我父亲死后他消失了,听人说他回了李家,要拿回他的一切,时局乱了他就消失了。我到底为什么会觉得他是一个能救这天下的圣人。”

    这就是盟友的真相。李一尘的药物勾起她的胆怯,也令她生出一腔孤勇,她终于能好好地和李一尘聊聊这些事了。

    说话间,她颈侧一凉。她睁开眼睛,迎向那股压迫感——那是一把映射寒光的剑,直指她的脖颈,铁器与流淌着温热血液的身体骤一接触,令她几乎想缩着脖子,和那不知仪态为何物的小道童一样,或者干脆激烈一点,捂耳尖叫。这并不令人舒服,更何况今夜骤冷,窗外还下着细密的秋雨。

    比剑锋更冷的是持剑者的目光。

    那目光像这世间的第一束光,开天辟地,从混沌照进真实。

    她的血液淌地更快了。

    李一尘手腕微动。利剑铮鸣,似乎嗅到初生羔羊的气息,优秀的铸剑师会把自己的作品打造成一位冷静而有耐心的捕杀者,显然这柄剑还太年轻。

    雨声逐渐清晰。

    周迟听见雨点打在窗檐,环顾房内,没有什么屏风,也没有别的男人女人,一派清寂。

    她已经彻底清醒过来,脱离了李一尘的掌控。

    “秋水澄不流。”她道,“您的剑,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