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谪仙 第151节

    “如果?你没有当真,为什么不敢看我?”

    秦恪袖子里的手?指已经?攥得发白,他用力闭住眼,再睁开后,里面不余任何?感情。秦恪缓慢转过身,李朝歌看着他的眼睛,终于崩溃。她眼泪倏地落下?,却依然倔强地仰着头,不肯露出丝毫怯意:“我就说,我李朝歌何?德何?能?,犯下?杀母弑君之罪后,依然能?洗牌重来。原来,并非我幸运,而是我妨碍到了天上的星君。前世是神仙历劫,今生也是,我何?其荣幸,神仙们?历劫,一个个都历到我头上!”

    “爱恨皆过眼云烟,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秦恪像一个点化世人的神仙般,声音清缈,“放手?吧,早日看开。”

    说完这句话?,秦恪转身,再不压制速度,飞快往九重天飞去。李朝歌一直忍耐地含着泪,忽然朝他追了两步,高声质问道:“你凭什么肆意摆弄别人的命运?爱一个人有错吗?”

    秦恪的身影已经?没入云层,李朝歌颓然捂住脸,一阵阵头晕眼花,仿佛打?了一场仗,浑身都脱力了。她以为距离那么远,秦恪没听到。其实,秦恪听到了。

    萧陵已站在云层上等他,瞧见他过来,问:“道完别了?”

    秦恪随意点了下?头,平静说:“走吧。”

    萧陵见他还是执意,长长叹气:“爱恨嗔痴,皆是孽债。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好执着的。”

    秦恪没什么可和萧陵说的,他必然不会懂。秦恪不由想起之前,他审判牡丹时,牡丹也曾绝望地冲他大喊:“我只是爱一个人而已,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原来,早在那时,一切就注定了。他不想像牡丹所诅咒的一样?,终生爱而不得,一遍遍看所爱之人受轮回之苦,他宁愿那个人是他自己。

    希望这一次是真的斩断了李朝歌尘缘,如果?她早日飞升,或许,秦恪还能?在行刑前最后看她一面。

    秦恪面色平静地回到九重天,走入南天门前,他对萧陵说:“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让秦恪用“拜托”这两个字可不容易,萧陵暗叹,道:“同行千年,我不至于连最后一件事都不帮你。说吧,什么事?”

    “杀了秦惟。”

    这是他最后能?为她做的事情了。

    ·

    秦恪走后,李朝歌一个人低沉了很久。如今她已不再容易感觉到饥饿,就算饿了,忍一忍也不是什么大事。她日复一日地练着剑,树被她削平了,她就换一个地方,再来。

    至于曾经?那几座小屋,李朝歌再没有回去过。里面有太?多?秦恪的痕迹了,她每每进去,就仿佛能?看到秦恪出现在屋中,出现在榻前,出现在每一个他们?待过的地方。

    此生,她都不想再看到那些东西了。

    这样?麻木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岛上突然迎来一个不速之客。李朝歌瞥了他一眼,就当没看到,继续往前走。

    季安叹息,不由唤住她:“朝歌。”

    “你来干什么?”李朝歌背着身,声音冷若冰霜,“你也来‘赏赐’机缘吗?我区区凡人,当不起诸位仙君的谢。能?帮几位渡劫是我的造化,贪狼星君大可安心回天庭,不必找我封口?,我不会说的。”

    李朝歌话?语中充满了敌意,季安被这样?浓的硝火味呛了一下?,不由摸鼻子,问:“你怎么了?”

    他们?前世虽然闹了很多?龌龊,但两人同归于尽,这一世又同时重生,也该扯平了。他在边关听说她失踪了,心中放不下?,特意来找她。李朝歌何?故对他撒这么大的火?

    李朝歌不理会,她现在见了这群仙人就来火。季安见她自顾自走远了,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只能?再一次追上来,说:“我已经?恢复记忆了,前世之事,终究是我对不住你。听说你也开启了灵窍,踏上修仙之途。这是好事,凡人所谓的王权富贵,在仙界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我等着你得道飞升,位列仙班。”

    李朝歌冷嗤一声,终于肯正眼看季安:“我就是凡人。”

    “朝歌你……”

    “凡人在仙界面前不值一提,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和我道歉?”

    季安叹息,多?少能?明白李朝歌的心情:“你还在介怀秦天尊的事情?他们?毕竟是天尊,光我知道的,秦天尊掌最高邢司就已千余年。天底下?所有仙、魔、鬼、怪都要?经?他审判,他这样?的人,自然不在意小情小爱。我知道你难受,但不要?太?执着,等缓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我没有执着。”李朝歌冷冷地盯着他,“一个男人而已,我能?放下?你,就能?放下?他。你们?以为你们?有什么特殊?贪狼星君既已历劫成功,早日回天庭接受重用才是正事,还留在凡间做什么?我这里不欢迎狗和神仙,请便。”

    李朝歌说完,都不看季安,自己转身走了。季安在她背后唤了好几声,终究是长长一叹。

    李朝歌这些日子心情不好,武力值倒是上升飞快,剑招接连突破了好几重境界。她又一次从日出练到黑夜,月亮高高挂在树梢上,树梢晃晃悠悠,仿佛随时都要?倒下?。

    最终,轰隆一声,这棵树并没有逃脱前辈们?的厄运。李朝歌站在下?方,背上出了一层汗,深深换气。

    身后的树叶动?了动?,一个黑影从枝干上落下?,平稳地踩在地上。他抱着手?臂,还是那样?邋遢落拓,破破烂烂:“你就打?算这样?吗?”

    李朝歌敢对着季安骂“我这里不欢迎狗和神仙”,但是面对周长庚,她还是收敛了尖刺,回头道:“我练武也是错吗?”

    “少给我摆怨妇那一套。”周长庚依然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语气又冷又硬,“你心情不好,砍树砍人都随你。但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就是分清什么是大,什么是小。你钻在你这芝麻大点的矫情里,自己倒是爽了,但你还记不记得,你是谁?”

    李朝歌安静了好一会,才慢慢说:“我也想知道,我是谁。”

    她曾经?以为她是十里大山一个普通的小丫头,后来得知她是安定公主李朝歌。她回到东都,以为找到了自己的家人,甚至有了驸马和家庭。可是最终,她父母亲人皆忌她惮她,她以为心意相通、生死与共的爱人弃她而去。所谓盛世元年,盛元公主,只是一场笑话?。

    周长庚折了个枝条,咬在嘴中,大大咧咧往外走:“你是谁不重要?,你想成为谁才重要?。随便你吧,外界大乱,京城告急,出不出去,由你。”

    作者有话要说: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佛心禅话》

    第158章 帝冢

    垂拱三年, 洛阳早早进入雨季。雨水淅淅沥沥落在青石板上,佛塔笼罩在烟雨中,檐角的金铎迎风作响, 叮当叮当。

    马蹄踩碎一地水洼,斥候一路放开了速度, 飞快往宫城奔去。两?边行人慌忙避让, 撞翻了不少摊子。

    “干什么呢,在京城里?还跑这么快……”

    魏王府内, 李常乐听到扬州传来捷报, 气恼地摔了扇子。玉坠在地面上弹了一下,咔嚓碎裂。

    李常乐不高?兴地想,扬州打赢了, 李朝歌有了军功,以?后只会更肆无忌惮。李常乐沉着脸, 问:“那李许和李贞呢?”

    “吴王和义安公主已畏罪自?杀。”

    李常乐冷笑一声?:“废物。”

    李许李贞和他们不是同母所?生,绝非同类,但李常乐反而希望李许获胜,至少多坚持一段时间。最好让女皇意识到民间反对?她称帝, 还政于李才是民心所?向, 这样,李怀就有机会了。

    李常乐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没有注意到传信的人脸色惊惶, 似乎还有事要说。李常乐越想心情越糟糕,骂道:“又便宜了她。这次回来,他们夫妻不知道要怎么封赏呢。”

    报信的人终于鼓起勇气,说:“广宁公主,盛元公主她……死了。”

    李常乐一惊, 几乎是从座位上弹起来的:“你说什么?”

    “平定?扬州那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雨,众将士在庆功宴上被人下毒,昏迷不醒,死伤众多。盛元公主和驸马顾明恪出去追杀怪物,俱身亡。”

    宫里?,张彦之同样猛地站起来:“什么?”

    太?监低着头,脸色战战:“前线传来消息,盛元公主死了。现在,报信的斥候正在宣政殿。”

    张彦之站在地上,许久脑子都是嗡嗡的。他那天夜里?听到女皇的梦呓,心知不对?,赶紧给李朝歌报信。但是后来他才知道,他的信并没有送出去,而是一出宫门就被女皇截下来了。之后他被女皇控制起来,即便张燕昌撒娇卖痴,使劲手段,都没能进来看他。

    张彦之知道,他已凶多吉少。他并不后悔,但他没想到,他竟然会先一步听到李朝歌的死讯。

    她死了?她怎么可能死了呢?

    张彦之怔松地站在地上,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不知多久后,他问:“顾明恪呢?”

    “驸马下落不明,应当,也死了。”

    李朝歌的死讯像是一个惊雷,京城大哗,各方势力立即乱成一团。东宫党、梁王党、魏王党忙着分?割地盘,曾经?声?势烜赫的镇妖司一下子变得门庭冷落。

    时间进入五月,距离李朝歌的死讯传回京城已有两?个月,无论当初他们多么震惊、愤怒、质疑,现在都要接受现实?。李朝歌死了,顾明恪也死了。

    白千鹤几人的地位霎间微妙起来。他们毕竟是犯人,曾经?李朝歌在,无人敢说这件事,现在李朝歌已死,各方面声?音都冒出来。白千鹤原本也不想当官,干脆卸了职,重新恢复自?由?身。

    晚上,白千鹤一个人坐在酒楼喝酒。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最后,一个纤细的人影坐到他对?面。

    白千鹤依然是那副吊儿郎当、玩世不恭的样子,他的桃花眼从对?面掠过,声?音里?含着笑:“呦,莫妹子,你来了。”

    白千鹤说着要撤酒,被莫琳琅按住。莫琳琅拿过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说:“你明日?就要走了吗?”

    白千鹤眉梢挑着,舌头含糊不清:“谁说的?”

    “你骗不了我。”莫琳琅轻轻抿了一口,结果被烈酒呛了喉咙,连忙俯身干咳。白千鹤给她叫了杯茶,放在她身边,晃悠悠说:“小?妹子,不会喝酒,那就别喝了。”

    “我没事。”莫琳琅依然执着地握着酒杯,问,“你要去江南吗?”

    白千鹤嗤笑:“我四海为家?,居无定?所?,我自?己都不知道明天会在哪里?呢,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江南?”

    “她不会死。”莫琳琅定?定?看着他,说出了这段时间他们几人刻意避讳的话题,“扬州夜袭,绝对?另有隐情。”

    白千鹤沉默了。他确实?打算去扬州,不为了证明什么,就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李朝歌出征时不知道自?己要走多久,就把他们几人全部留下,让他们维持镇妖司日?常事务。白千鹤没把这次离开当回事,出征那天都没有去送她。万万没料到,那竟是他们最后一面。

    白千鹤想过很多种结局,李朝歌被猜忌、夺权、隐居等等,他都能接受,唯独不能接受一个不明不白的“追杀怪物而死”。她那样骄傲张扬的人,即便是死,也该死的轰轰烈烈,干净利落,而不是被一种黏糊糊的虫子逼死。

    提起李朝歌,白千鹤和莫琳琅都沉默了。莫琳琅又用力灌了一口酒,说:“今日?周兄也辞职了。他说荀嫂子肚子大了,他们要换一个清净的小?城镇生活。”

    “那你呢?”

    “我?”莫琳琅顿了下,她垂下眼眸,遮住了里?面的神色,“我要留在神都。”

    白千鹤慢悠悠说道:“没必要。他们不会真正对?我们放心,你又是个女子,以?后在朝堂上只会步履维艰。不妨跟着我们走,外面海阔天空,天高?地远,不比在这里?看那群权贵的脸色强?”

    莫琳琅刚来镇妖司的时候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很多人都帮过她,李朝歌、白千鹤、周劭、荀思瑜,甚至还有隔壁的顾明恪。莫琳琅逐渐变得自?信、开朗,待在镇妖司里?让她觉得很安全。

    但是现在,她的藩篱又被打碎了。李朝歌下落不明,白千鹤辞行,周劭和荀思瑜要搬离京城,偌大的神都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可是这次,莫琳琅不想再像小?时候一样缩回保护壳中,唯唯诺诺地当鸵鸟。

    莫琳琅用力攥着酒樽,她从浅绿色的酒浆里?,第一次看到自?己无比明亮的双眼:“我要留在这里?,查明她失踪的真相。”

    时至今日?,莫琳琅依然不肯承认李朝歌死了,只肯用“失踪”。

    白千鹤叹了一声?,放下酒,难得正经?地说话:“没必要。她的死和以?前那些案子不一样,不是随便查查就能找出来的。”

    “我知道。”莫琳琅如何不知,她自?小?看人眼色过活,远比白千鹤等人以?为的更了解人心阴暗。她知道这件事牵连甚深,一昧追究很可能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但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

    白千鹤正待说什么,忽然皱起眉。酒桌上,喝了一半的酒液上下晃动。

    白千鹤和莫琳琅猛地站起身,看向城门方向。洛阳正值华灯初上,街上已经?宵禁,但酒楼和花街刚刚迎来一天最热闹的时候。整条街都被橘红色的灯光笼罩着,众人听到城门口不同寻常的声?音,回头,诧异地指指点点:“门口怎么了?都这个点了,还有人进城?”

    路人不同意:“最近又没有大事,等一晚上就好了,为何非要闯夜禁?”

    “那到底是谁惹出这么大的动静?”

    众人翘首看向西南方向,莫琳琅有阴阳眼,再加上站得高?,看得远,最先发现异常。她脸色猛地一变:“不好,外面不是人,城门方向笼罩着很浓的死气!”“

    长夏门的守卫也知道外面的东西不是人,可是他们根本顶不住。那个庞然大物力气极大,而且像是不知道疼一般,一下接一下撞门。很快,高?大的长夏门就被它撞开了。

    禁军慌忙列阵阻挡,可是等城门倒下,他们真正看到外面那只怪物的实?体时,一个个吓得双腿发抖。

    这竟然是一个奇形怪状的猛兽,它虎身狼首,但体型比老虎大了很多,站在地上如一座山一般,隔着老远就能闻到它嘴里?的血腥味。

    这时候,定?鼎门那边也传来尖叫,守城士兵心里?狠狠一咯噔。完了,有好几只怪兽同时冲击各城门,看样子,定?鼎门那边已经?失守了。

    中郎将立刻下令射箭,箭矢像不要钱一样飞到狼虎兽身上。可是这只狼虎兽皮糙肉厚,精心锻造的箭头在它身上连道白痕都划不出来。

    中郎将心里?一寒,他打算叫支援,结果才一转身就被狼虎兽扑到。狼虎兽踩在中郎将身上,獠牙和爪子划过,仅是一眨眼,刚才还说话的中郎将就变成了一堆残肢碎块。

    守城士兵失去了指挥,刹间溃不成军。长夏门很快失去控制,怪兽冲入繁华富饶的神都,如进入了大型粮仓,立刻开始大肆破坏。狼虎兽专往有亮光的地方扑,坊市内百姓看到一个怪物从天而降,吓得尖叫。然而越是这样越会吸引狼虎兽的注意,它杀得兴奋,每次爪子扬起都会带起一大片血雾,血肉不断往外飞溅,祥和神圣的万佛之都眨眼间变成人间炼狱。

    白千鹤和莫琳琅赶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副场面,他们见惯了妖怪都觉得触目惊心。人群拼命推搡,疯了一样往外跑,白千鹤艰难地躲避人群,一时不注意就和莫琳琅失散了:“琳琅,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