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国家修文物 第138节
他虽身为督陶官,却不像前几任大人那样,只懂得压迫窑工,而不顾他们的死活。 在督理陶务之间,唐英为御窑厂营造了一个宽松的环境,每次被乾隆皇帝责罚,他都独自承担,从不责怪助手和窑工们,也从未向下摊派罚银。 这些事,唐英虽然从未开口说过,但御窑厂里人人都知道,也都很感念唐英对他们的体恤,做起事来更是很舍得下力气。 此刻,乾隆皇帝送来的这件新瓷画样虽然工艺复杂无比,但唐英既然开口说要迎难而上,那他们也不会害怕。 这些年来,他们在唐英的带领下,一共仿古、创新来五十多种瓷器品种,哪一件不都是千辛万苦才烧制成功的? “好,那咱们就先来好好研究一下这个新瓷画样!” 唐英此刻也是一扫之前的颓丧,大手一挥,一脸豪气地说道,“咱们御窑厂,要烧,就烧最好的瓷器,这十七种釉彩,每一种都要烧制成顶尖水准!” 乾隆皇帝不是要“炫技”吗? 那我就成全你,给你烧出一个天下间工艺最复杂、釉彩最出色的大瓷瓶来! 第193章 就问你爽不爽 如果说,京城故宫博物院的“十大珍宝瓷”里,有五件乾隆年间的瓷器,是故宫文物专家们自己关起门来,为自家的馆藏瓷器分个优劣的话。 那么,华夏古代陶瓷艺术品在艺术品拍卖市场中,历年来拍卖成交价最高的十大陶瓷器物里,乾隆年间的瓷器就占了四件,这大概算得上是收藏界对藏品价值的最直接的表达—— 用钞票来投票! 2010年,不列颠国班布里奇拍卖行,拍出了一只清乾隆年间粉彩镂空“吉庆有余”转心瓶,加上佣金以5.5亿元的高价,一举刷新了华夏古代陶瓷艺术品拍卖纪录。 这一成交价,同时也是截止到当时,全球范围内中国艺术品交易的最高价格。 直到一年以后,2011年在香江举办的一次拍卖会上,一只元青花萧何月下追韩信图梅瓶,以7.4亿元的成交价,再一次刷新了华夏古代陶瓷艺术品的拍卖纪录。 但清乾隆年间粉彩镂空“吉庆有余”转心瓶,仍然领衔其它三只乾隆年间的瓷器,高居拍卖最贵的十大瓷器之列。 从这里就可以看得出,清乾隆年间的瓷器烧造技术,确实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颇为喜爱瓷器的乾隆皇帝想要“炫技”一番,就变得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 要“炫技”,就烧造“各种釉彩大瓶”! 实际上,“各种釉彩大瓶”只是简称,按照陶瓷界里面的取名规则,它应该还有个全名。 各位读者老爷在念之前,请务必先深呼吸一口气,大家跟我一起来—— 清乾隆景窑青花五彩斗彩金彩珐琅彩红釉粉青釉霁蓝釉松石绿釉窑变釉仿官釉仿哥釉仿汝釉酱色釉三阳开泰博古九鼎吉庆有余丹凤朝阳太平有象仙山琼阁蟠螭纹蝙蝠纹花卉纹如意纹万字纹灵芝纹螭耳大瓶。 怎么样? 就问你爽不爽,畅快不畅快? 乾隆皇帝肯定很爽,这瓶子前无古人啊,后不一定有来者呢。 他是爽了,可是,却苦了景市御窑厂的督陶官唐英和那一群窑工们! 唐英虽然是文人,但也有雷厉风行的一面。 既然决定了要“配合”乾隆皇帝“炫技”,那当然就得尽快将这“各种釉彩大瓶”给烧制出来。 要是乾隆皇帝等得不耐烦了,少不得又是一顿训斥和责罚。 唐英和一众工头们商量了一番,又安排各个工地即刻开始投入到运作之中,为“各种釉彩大瓶”的烧造做好准备。 等工头们散去之后,唐英又留下了协造催总老格和内务府员外郎六十三,以及窑厂把头,和他们继续商议新瓷事宜。 其时,年希尧已被革职,唐英接管淮安关税务并奉命兼管陶务,老格和六十三协助管理御窑厂各项事务。 他们二人悉心好学,善于把握要领,每年唐英赴厂巡视,他们都借机学习,认真钻研,都成为了唐英的得力助手。 工头们离开之后,唐英让几人都坐下,然后看向老格和六十三,似乎是有意考教一般,询问道:“你二人以为,这‘各种釉彩大瓶’,应当如何烧造?” 老格和六十三对视一眼,显然是明白唐英的意思。 这“各种釉彩大瓶”,工艺极其复杂,将一十七种各个朝代最顶尖窑口的烧造工艺集于一身,怎么看都感觉不靠谱。 老格为人安静,办事谨慎,此刻听到唐英的提问后,并没有贸然开口,而是低头凝眉沉思了起来。 六十三却是性格爽快,对陶务这一块也了解颇深,率先开口道:“大人,这‘各种釉彩大瓶’,虽然釉彩种类有如此之多,但层层泾渭分明。” 说到这里,他话音一转,又道,“我大清圣祖年间,御窑厂在烧造大型陶瓷器物之时,便采用过分段成型、整体组合之技法,只需修胎工艺精细一些,交接之处不留痕迹即可。” “此法不可行。” 唐英连想都没想,便缓缓摇了摇头,“圣祖年间的分段成型、整体组合制瓷之法,在世宗年间便已废弃不用,此时岂能再用?” 实际上,唐英心里面还有一句话没有说,皇帝陛下烧造这件瓷瓶,他的目的就是要“炫技”来着,肯定是要将各种烧造工艺集于一身,怎么可能会让你用分段成型、整体组合的办法? 如果用这种方法,那还不如将十七种釉彩分开,每一种单独烧造一件陶瓷器物,还来得更震撼人心一些呢! “那,那怎么办?” 六十三以为自己提出了一种切实可行的办法,谁知道一下子就被唐英否定了,顿时感到一阵沮丧。 唐英笑了笑,没有说话,而是看向了老格。 老格这时候也考虑得差不多了,缓缓开口说道:“一十七种高温、低温釉彩集于一身,只有先烧哥釉、窑变釉等高温釉彩,之后再出窑口,重新上彩之后,再入低温窑口烧制松石绿釉、粉彩、金彩等低温釉彩。” “多种釉彩集于一身,本就难度倍增,如今还需要二次入窑,成功几率几近于无。” “为今之计,只有多备瓷胚,反复烧制,总结经验,哪怕是万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总会成功一次。” 唐英点了点头,老格考虑的办法,和他所想的不谋而合。 高温釉彩和低温釉彩要同时出现在一个瓷瓶身上,必须分两次烧造。 而且还必须先烧制高温釉彩。 当高温釉彩烧制完成后,再出窑,在低温釉上进行彩绘,然后再次入窑烧制。 否则的话,如果先烧制低温釉彩,等到二次入窑时,窑口的温度达到高温后,那些事先烧制好的低温釉彩,大多都会因为承受不了高温,而发生异变。 如此一来,这一批瓷器就全都毁掉了。 这些虽然说是老窑工们的常识,但也不是凭空拍拍脑袋想出来的,而是无数次开窑失败后的经验教训。 就比如说斗彩,又称之为逗彩,创烧于明代宣德年间,是釉下彩(青花)与釉上彩相结合的一种装饰品种。 它的烧造工艺是,预先在高温(1300°c)下烧成的釉下青花瓷器上,用矿物颜料进行二次施彩,填补青花图案留下的空白和涂染青花轮廓线内的空间,然后再次入小窑经过低温(800°c)烘烤而成。 从这里就可以知道,斗彩实际上也是高温、低温釉彩集于一身,只是品种较为单一罢了,其烧制难度虽然也有,但较之“各种釉彩大瓶”,简单了不知道多少倍。 而如今要烧造“各种釉彩大瓶”,只能用耗时耗力的土办法,多烧几窑、几十窑,甚至是百窑千窑,等到经验丰富了,技巧足了,总能烧出来的。 而这一切的关键,并不在唐英,也不在老格和六十三,而是在把头的身上。 因为,如果把头能够看准窑温,能够精确地控制窑温,一窑烧成“各种釉彩大瓶”不大现实,烧个十窑八窑,将“各种釉彩大瓶”给烧制成功,还是有可能的。 想到这里,唐英又转头看向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里,闷不吭声地抽着旱烟的把头,开口问道:“三哥,你怎么说?” 把头姓李,在家中排行第三,窑工们,都喊他“三爷”。 李三一家人都在御窑厂里做事,如今他的两个哥哥已经去世,这里也只剩下他一人了。 他比唐英还要大几岁,又是御窑厂里的把头,唐英便一直喊他三哥。 李三推辞了几次,见推不掉,也只好作罢,由得他喊去,反正他不应。 此刻,听到唐英的问话,李三将长长的烟斗往地上轻轻磕了磕,这才说道:“催总大人说得不错,此时此境,唯有反复烧制,积累经验,方有一线可能。” 他想了想,又一脸肃穆地道,“至于窑火,老朽竭力而为!” “好!” 唐英闻言,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一般,一脸轻松地站起身来,笑道,“既如此,那从今日之起,御窑厂集众人之力,研制新瓷!” 老格、六十三以及把头李三等人,也都赶紧站了起来,大声应诺:“谨遵大人之令!” 景市御窑厂,从这一天开始,开始围绕着烧制“各种釉彩大瓶”而全力运转。 实际上,“各种釉彩大瓶”上的一十七种釉彩,唐英所督导的御窑厂,已经完全掌握了。 甚至,他们所掌握的顶尖瓷器烧造工艺,远远不止这十七种。 在唐英所著的《陶成纪事碑记》中记载了,在其督陶期间,一共仿古、创新了五十七种瓷器烧造工艺。 然而,熟练掌握各种烧造工艺,不代表就一定能够轻易将这些工艺集中在一个瓷瓶身上。 唐英等人在商讨之时,说得简单,实际上实际操作以后,才发现难度大得超乎想象。 陶瓷器物身上的十几种釉彩,有的是高温釉彩,有的是低温釉彩,而且它们的烧成温度各不相同。 在窑温的观察与控制上,就已经是难度极大了。 就比如釉里红,如果窑口温度过低,颜色会发黑;如果温度过高,颜色就烧飞了。 而温度高低之间允许的差额大概在1~2c。 这除了需要靠把头李三看窑的丰富经验,运气也是不可缺少的。 除此之外,“各种釉彩大瓶”的制瓷工序,也是繁琐得惊人,粗略计算之下,居然需要整整七十二道制瓷官窑工序。 在入窑之前,就需要8道加工工序、8道拉坯工序、9道印坯工序、3道造型工序等二十八道工序。 更别提入窑烧造之后,各种釉彩还有多道各自的工序需要完成! 但开弓哪有回头箭? 更何况,乾隆皇帝要“炫技”,他唐英也没有回头的余地,只能迎难而上。 他又将除了把头之外的工头们召集了起来,除了让他们负责各自领域的制瓷工艺之外,唐英本人也亲自出马,负责各项工艺之间的衔接和整体把控。 三个月后,第一窑“各种釉彩大瓶”开窑了! 这一日,唐英早早地来到了御窑厂窑口所在地,上百名窑工在工头们的带领下,也早已经候在这里了。 事实上,烧窑期间,这些窑工们日夜守在窑边,吃住都不离窑,就是为了避免意外情况发生,期望能够烧出一口好窑来。 这段时间里,唐英也是时常到此巡查,哪怕是督陶这么多年了,此刻心里也是没有底。 看到迎面走来的把头李三满脸憔悴,胡子都打结了,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拉着他的手,低声道:“三哥,辛苦你了!” 李三是把头,必须时刻紧盯着窑口,观察窑温,甚至有时候还要利用各种手段调节窑温。 这段时间里,他几乎是睡不了一个好觉,困了也只能眯上一小会儿,比那些守在窑外的窑工们,不知道要辛苦多少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