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原罪
z市仅有一座医院,建筑年久失修,医生和护士们不满日益增多的患者数量和长年固定不变的工资待遇,一个个都是苦大仇深的模样。 抢救室外面的走廊,李言峥坐在长椅上,长腿交叉,仰头看天花板。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头顶斑驳脱落的墙皮,像一张张丑陋的老人脸。 一只小虫子被昏暗的灯光所迷,一头撞进角落的蜘蛛网,在里面惊恐挣扎,黑色的大蜘蛛摩拳擦掌,兴奋地扑向它的夜宵。 他从口袋里捏出一支烟,放在鼻下细闻,淡淡的烟草味稍稍抚慰了一点焦躁烦闷的心绪。 彭胖胖端一杯热水走过来,安慰道:“峥哥,你别太担心,不会有事的。” 他看了眼一次性纸杯上缭绕的热气,寒冷的知觉这才一点一点慢慢泛上来。 “我不担心,他死了更好。”他接过杯子,睫毛微颤,专注地凝视着清澈平静的水,好像那是什么格外好看的东西似的。 彭胖胖叹一口气,从小一起长大,他最了解这个发小。 要真是这么无所谓,李言峥刚才赶到医院的时候,就不会二话不说先跑到收费处交医药费。 打工辛苦,工资却很低,他的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 他那个不靠谱的爹这趟住院下来,估计他下学期的学费都够呛能交上。 可他丝毫没有犹豫,所以,如今不过是嘴硬心软罢了。 彭胖胖坐在他身边,小心翼翼道:“峥哥,我这阵子帮我爸妈买菜进货,悄悄攒了点儿私房钱,要不你先拿去用吧?等以后手头宽裕了再还我。” 李言峥摇头:“不用。” 彭胖胖有些急:“不是,峥哥你跟我客气什么呀?咱俩还是不是兄弟了?” 李言峥逞强道:“真的不用,我有钱,等不够了再找你借。” 其实,交完费用,他的卡里只剩几百块钱。 可他不愿意欠人情,即使对方是他的好兄弟。 他打算再想想别的办法。 彭胖胖半信半疑:“真的吗?那你钱不够的话,一定要告诉我。” 李言峥点点头。 接着回过头看向抢救室的门。 六岁的时候,他坐在同样的位置,等过一整夜。 他妈妈是个柔弱的女人,婚后屡屡遭他爸毒打,一直忍气吞声。 生完他之后,她便得了产后抑郁症,可那个混蛋完全不在乎,照旧打骂她为乐,后来还捎带上他。 或许是长久以来看不到希望的日子刺激了她,也或许是没办法保护自己儿子的罪恶感击垮了她,终于,某一天他放学回来的时候,她从高楼跳下,恰好跌在他面前。 他清晰地记得那时候她的模样,口吐鲜血,四肢扭曲成奇怪的姿势,那双素来黯淡的眼睛,突然发亮,死死地盯着他。 那是他一辈子的梦魇。 那个混蛋把他拎到医院,暴躁地等待抢救结果,一边来回转圈一边不停地骂骂咧咧,说着“败家娘儿们”“发神经”“晦气”之类的话。 后来,面无表情的医生从抢救室走出来,告诉他们,病人抢救失败,已经死亡。 可能是被吓到,他连哭都哭不出来。 那混蛋立刻甩了他一耳光,骂道:“没良心的小东西!你妈死了你都不知道哭!小白眼狼!我告诉你,你妈就是你克死的!扫把星!” 好像这样,就能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他身上似的。 有时候他想,自己上辈子或许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不知道犯下多少杀孽,这辈子才投胎到这么一个人家。 有人说,每个人一出生便背负着原罪。 而他的原罪,为什么比别人沉重那么多? 他大概早已无可救药,这个夜晚,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想,要是那个混蛋直接死在里面,该多好? 可又有一个隐约的声音在无情地告诉他,那个混蛋死了的话,他在这个世界上,就真真正正成了一个人了。 无父无母,无牵无挂,这人世间的温暖、欢乐,所有和幸福有关系的字眼儿,都和他搭不上一点儿边。 聊胜于无吧,他自嘲着想道。 这时,急救室的灯灭了。 彭胖胖赶紧迎过去,连声问:“医生,情况怎么样?” 李言峥慢吞吞站起,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医生摘下口罩,道:“已经脱离危险,先进icu观察24小时,没问题的话,就可以转回普通病房。” 彭胖胖松了口气,安慰李言峥道:“峥哥,没事了。” 李言峥冷哼一声,低低道:“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他没那么容易死。” 一天后,总是醉醺醺的老男人终于清醒过来。 眼珠子转了转,反应过来现在是什么情况后,张口就骂:“混账儿子,老子就说你命硬!克死了你妈,现在又来克我!”脸色还白着,气势却很足。 李言峥将盛着小米粥的不锈钢饭盒“哐啷”一下砸在地上,金黄色的汤粥洒得到处都是。 他指着老男人道:“你他妈再骂我一句试试!”神情阴鸷,眸光冷厉,完全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气势。 老男人被他唬了一跳,张嘴还要再骂,转念想想,又怕他脾气上来,真的把自己丢在这里不管,于是哼唧了两声,闭上眼睛。 李言峥深吐几口浊气,弯下腰来收拾残局。 将一塌糊涂的地拖干净,又去卫生间刷饭盒。 老男人在背后叫嚷:“我都一天一宿没吃饭了,你想饿死我啊?” 李言峥紧抿薄唇,拎着饭盒再度去楼下打饭,刚走出门,便听见老男人迫不及待地跟同病房的病友抱怨。 “小王八羔子,没良心!老子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现在老子病了,他就这副死样!寒心呐!” 胸口剧烈起伏,李言峥真想立马折回去,好好问问那人到底负过什么为人父母的责任?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实在没意思。 莫与傻x论短长。 他打完饭丢给老男人,自己去了楼梯间。 拿出烟来狠狠抽了两大口,他转头看向窗外。 枯枝萧索,天光黯淡。 不知道那个小姑娘,在家里过得怎么样。 真想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