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刚 第38节
至少她很早就感受到过。 在她前世被白旭宪送给言家时?,在打包母亲的遗物时?,第一?次得?知了她的母亲,给她留了一?把苏女银行的小钥匙,和一?枚印章。 即将离开金陵的前一?天,她撑伞穿过暴雨,踏上那?泛黄老旧的台阶,去到了苏女银行金陵分行,终于在银行员的指引下,进入了银行地下。 那?里有很多?上锁的石头?房间。 每一?个房间里都有四面墙,每面墙上都是无数从地面到天顶的梓木小抽屉,铁链与铜盘组成昏暗的吊灯,她在一?个小房间的深处,找到了属于她的小抽屉。 银行员留了一?盏小油灯给她,便恭敬退出?房间。 言昳打开抽屉。她看到了抽屉里的……黄金银条与一?些碎宝石。当?时?几乎潦倒的言昳,却没有将手伸向那?其?中诱人的金银,而是摆在金银上的一?张泛黄的信封。 信封上一?行陌生的字迹,却让她心?里乱跳:“给我小小的昳儿。” 那?是言昳最不像二小姐的时?刻,那?是她人生最黑暗的低谷,她颤抖着手指,打开了信封。 信上字迹和言昳的双手一?样颤抖,潦草且语无伦次的写道: “虽是俗物,却是我花了很多?力气给我们昳儿准备的礼物。” “如果能陪你,或许我不会这样大?费周折。” “但?这是我仅有能给你的了。” “也不是仅有。我也有祝福和爱。” “我祝昳儿永远健康、开心?。我爱昳儿所有的缺点、所有丢脸的样子。” “我不信菩萨,但?昨日我拜了菩萨。我知道我让昳儿诞生在一?个不美好的世界,不美好的家。” “但?我向菩萨祈祷,我的昳儿永远也不会生活击败,永远都自?信,永远都能坚强到底。” “爱你的——” 后来是接了“阿娘”二字,但?却又用硬笔划掉,一?遍遍划掉,仿佛她觉得?自?己不配自?称“阿娘”。 但?太多?情绪无法抒发,最后只?又重重的颤抖着写了一?遍“爱你的”。 或许天底下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连那?个银行员也不知道。在金陵那?个暴雨的昏暗午后,一?个被生父送人的女孩,跪在无数摆放着金银或书信或千万小秘密的抽屉之中,将那?近十年前写下的信紧紧贴在额头?上,倒地痛哭出?声。 以她如今的价值理论而言,那?一?些黄金似乎不是爱的价值来源,这几行字的价值又怎么?可能承担那?样浓重的感情。 可言昳当?时?,却一?遍遍读着这几行字,读出?了拥有全世界般的……爱。 言昳哪怕日后恨死?了世界,怀疑所有人,也没忘记过——有人那?样爱着她。爱的不知道该如何自?称,如何留笔,只?痴痴的写了两遍“爱你的、爱你的”呢喃般的落款。 也没忘了自?己永远不能被生活击败,永远都自?信,永远都能坚强到底。 言昳此刻对面坐着她应该叫“阿娘”的女人,她托着腮望着太阳,缓缓道:“爱有时?候能给价值后加几个零。爱一?旦变成了恨,又像是在价值数字前加了负号。有些爱能被买卖,有些爱能被换算成价值,但?也有些不能。永远不能。” 李月缇总觉得?言昳既冷漠又总透露出?一?丝恻隐,她轻声道:“你也是相信有这样的爱吗?” 言昳转眼看她,又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嗤笑道:“我相信有。但?我更相信,人们以为自?己遇到了无价的爱,但?往往是因为那?爱不值得?被标价。无价的爱,太少了。但?人要想开一?点,有时?候不能较真,只?要能找到各取所需的爱就不错了。” 李月缇让她说的有些伤感,转过眼去看街景,言昳比李月缇更待不下去,她似乎后悔回?答这些东西了,只?懊恼的重重皱眉。 当?他们到了地方,言昳就先一?步跳下了车,吐出?一?口气,抬起头?道:“走吧,我们要忙的挺多?的呢。这才刚刚开始。” * 白旭宪回?府的时?候,才到正门就听见?有丫鬟嘴碎的在说什么?“大?奶奶今日又出?府了”。他皱了皱眉头?,摘掉骑马用的皮手套,让平日给他磨墨伺候的大?丫鬟,往李月缇的西院跑了一?趟,打探一?下。 那?大?丫鬟还没回?来,白旭宪就有些坐不住了,干脆放下书信,自?己往西院去了。 还没进屋,就听见?了一?阵笑声,傍晚天色阴暗,但?能从窗子瞧见?言昳和李月缇笑的前仰后合,正在桌案上写画着什么?。 而那?个她派来的大?丫鬟,正打算离开去给他通风报信,看白旭宪来了,只?好尴尬的住了脚,福身道:“老爷,奴婢跟大?奶奶说了几句话耽搁了。” 言昳被大?丫鬟的声音惊动,转过头?来,惊喜的抬起手:“爹爹!” 她激动地快步跑出?来,抓住白旭宪的手臂,面上是期待与甜笑,在白旭宪面前不安分的乱跳:“爹爹,我正跟大?奶奶讲我上学的事儿呢!你知道吗,我进了申字班!” 没有人会拒绝了演戏状态的言昳——她前世就懂这一?点。 白旭宪面上也露出?几分笑容,弯下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李月缇从屋里走出?来,双手交拢站在台阶前,抬眼看向白旭宪。 二人双目对视。 李月缇先是一?愣,有些别扭的转过头?去,却还是又缓缓转过脸来,对白旭宪微微点头?,面上有几分迷茫与脆弱。 李月缇在忙完之后,就回?家对着镜子,按言昳的要求练习这个“迷茫与脆弱”的表情。 她其?实有些抵触:因为按照言昳的意思,她还要接触白旭宪,而且要欺骗他,表露出?顺从且爱慕的样子—— 李月缇且不说不愿意。她也觉得?自?己走上了欺骗的道路,仿佛违背了自?己的内心?,迟早会迷失的。 言昳呸了一?声:“你就说你自?己有可能迷失到爱上白旭宪吗?有可能吗?” 李月缇:“当?然不可能!” 言昳急的一?条腿踩在凳子上,掀开裙子露出?长裤来:“那?不就是了!再说,你要是能躲开他,我就不用教你了。但?你明知道,你现在躲不开不是吗?” 李月缇:“可、可我不知道怎么?欺骗男人……这样也不好。” 言昳:“你不是不知道,你以前给他斟茶的时?候,不是掩饰的很好吗。只?是你害怕他了!别再跟说什么?道德相关的词,李月缇你别跟个书呆子似的!” 李月缇瞪大?眼睛,也气了:“你连名带姓叫我!” 言昳恨不得?手指戳在她脑门上:“我岂止叫你,我都想骂你,回?想回?想你读的圣贤书以外的书!过往的历史,有多?少男人靠卖身娶老婆、睡女人、吃绝户登上高位,有多?少男人在争权夺利中暗杀、毒害,甚至手足相残。我就让你说几句假话骗骗男人,你就道德枷锁恨不得?给自?己绑死?了。那?些欺骗与背叛的手段用尽的男人,都自?称枭雄呢!女人有时?候,最该抛弃的不是束胸的小衣,不是小鞋,是道德!” 李月缇是个读圣贤书长大?的,被她这话说的哑口无言,急了起来。 言昳:“你按我说的做,他今天不会碰你。甚至大?概率,以后都不会轻易碰你。” 李月缇呆住:“当?真?” 言昳脸上一?副“男人有什么?难懂的”表情,轻蔑嗤笑道:“当?真。” 第31章 .身世 言昳缠着白旭宪说了好一会儿?话, 言昳仔细看?着他的脸,果然有几道?浅浅的指甲蹭破皮的痕印,但真的算不?上什么?伤口。 脸颊上唯一一道?可能见了丁点?血的, 也都已经结痂快好了。 李月缇照旧斟茶, 或垂手在一旁站着,但目光却柔柔的看?向言昳。 白旭宪心里有些不?忍, 也有许多话想?对李月缇说, 只道?:“昳儿?, 你去里屋学会儿?习, 我跟你阿娘说说话。” 言昳不?大高?兴, 别别扭扭的拽着白旭宪的衣袖, 但还是撒手了:“那我就只学半个时辰,爹爹就跟我们一起吃饭哦!” 白旭宪笑?着点?头:“好。”虽说外头风雨欲来, 境况很不?好,幸好家中还有这么?个女儿?…… 言昳三步一回头的走?了, 白旭宪终于道?:“坐吧,月缇。” 李月缇垂首点?点?头, 坐在了一侧。 白旭宪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盒, 放在了俩人之间的小桌上:“这次去宁波带回来的。你不?看?看?吗?” 李月缇伸手要去拿, 白旭宪却一眼看?到了她的指甲,修的光秃秃的极短,指缝出嫩肉都快露出来了,还泛着不?正常的红! 白旭宪吓了一跳,伸手就要去捏她的手指,李月缇没能躲开,可她知道?指缝处的红色,都是言昳用胭脂水帮她故意作假的, 仔细看?恐怕会露相,她连忙将手用力缩回去,别过去头,半晌道?:“……别看?。” 白旭宪听到她声音如此无?助,惊愕道?:“是谁干的?!” 李月缇半晌,似带着委屈与无?奈一般轻声道?:“是我自?己剪的。” 白旭宪知道?她虽不?爱涂脂抹粉,但很爱惜自?己的指甲与头发,怎么?可能是她自?己剪成这幅样子。白旭宪多想?一下,就心里有数了。他临走?之前?,觉得也太久没见老太君了,就跟她潦草请了个安告别,平日?老太君甚至都不?从屋里出来见他,估计是因为白玉雕的事儿?,心里虚,竟然起身跟他说了一会子话。 一打照面,老太君当然看?到了他脸上的伤痕。 老太君故作关心的问他。但白旭宪没说。 他没脸说自?己对李月缇做了什么?,才遭来的指甲的抓挠。哪怕是他,也知道?上次打了李月缇的事儿?是极不?光彩的,从不?敢对外提起。 白旭宪只说是自?己不?小心,但老太君显然还是猜到了。 老太君怕是自?作聪明的为了讨好他,也为了打压一直让她不?喜的李月缇,才非要让人来铰了她指甲罢! 白旭宪还想?伸手却捏李月缇的手指,李月缇却偏着身子离开,更是在他的坚持中,腾地起身,颤抖着声音道?:“不?要,不?要碰我!” 白旭宪心里又有那么?点?歉意,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在李月缇起身背靠书架,一步步挪的离他越来越远时,白旭宪转头去拿那桌子上的小盒,还想?道?:“月缇,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你别这样怕我——我那时候可能是糊涂了。” 李月缇心里冷笑?:糊涂?如果她对他态度不?好,他还会那样做的! 白旭宪越逼越紧,李月缇本?畏惧要表演这样激烈的戏码,但想?到言昳当时跟她讲的话,她还是鼓起勇气,猛地一把推向白旭宪! 白旭宪被她推的倒退两步,他面上浮起震惊和愠怒,而许许多多的委屈与怒火,也让李月缇双眼不?争气的涌上眼泪,可她还是恶狠狠的道?:“白旭宪!你毁了我的——我的爱情!你毁了我所有的幻象!” 扶着小桌站定的白旭宪,手中的盒子也跌落在地,其?中的珍珠项链掉在细瓷黑砖的地上。 他心头惊疑不?定。 什么?意思?难道?是说李月缇嫁给他之前?有了心上人?难道?她今日?出府也是去会那位心上人!? 白旭宪撑在身后紧抓着桌沿的手指已经指节泛白,就在他即将爆发愤怒的质疑时,就听到李月缇掩面而泣,靠在书架上,喃喃道?:“我曾也在那场诗会上第一眼就看?到了你,连那时候对你的刁难也不?过是……你来求娶,虽然违背了我当初说此生不?嫁的誓言,可我忍不?住心中还有期待。如果我嫁了一个连我那三条非分的要求都能答应的男人,会不?会不?一样?” 李月缇放下手,露出满是泪痕的清丽面容,她仰头,恍若隔世道?:“我在想?……会不?会我终于能找到了一个懂我、尊重我的、爱我的真正的君子。” 白旭宪一怔,被她话语冲击的身子一软,差点?撞在身后桌沿上:“什、什么??” 李月缇的意思是说,她很早之前?,就也对他有过好感?所以才同?意了这门婚事? 李月缇伸出手指,泪眼望着他,嘴角竟然挂着惨笑?:“我人生仅有一次的期待爱情。仅有一次的想?要嫁人的冲动。可我有好感的人,亲自?毁了我的爱情。他不?是君子,他是……他是个不?懂得尊重别人,不?懂得温柔,甚至会对人抬起巴掌的——”衣冠禽兽。 她说不?出后面那个让她自?己恶心的词,终于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垂头痛哭。 白旭宪脑袋乱了,他吃力的站直身体,伸出手想?要靠近李月缇几分:“月缇、其?实我——其?实我也……” 李月缇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说出她温柔倔强的性格绝对不?会说出的词:“滚!白旭宪你给我滚,我不?要你的什么?破珍珠项链,我不?要金银,我甚至不?要你的官职,你的府邸!我从来不?在乎那些东西,从来不?!我……现在只想?要你消失在我面前?!” 外头似乎有仆从听见了李月缇的声音,纷纷朝这边跑来,连言昳也被声音惊动,快步跑来,又惊又怕的扒在门边:“大奶奶?” 白旭宪急道?:“月缇!月缇——我对你也是这样的想?法,是我错了,真的是我错了!” 李月缇抬起脸来,跪坐在地上,失望透顶般轻笑?:“是吗?听说老太君派人四处嘴碎,说我跑出去了。你听到了,就让你的大丫鬟来打探是吗?你问我出去干嘛了?” 李月缇半晌从袖中掏出一个崭新的小瓷瓶,朝白旭宪扔过去,砸在他胸口,滚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