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节
孟重光听得不耐,打断了他:“‘行之’是你叫得的吗?” 他站起身来:“师兄不会去劝。我也不会允许师兄再牵涉进四门之事。” 卅四叹了一声:“……也罢。但行之的性子你应该比我更加了解,莫要强求于他,否则……” “强不强求,又关你何事?”孟重光强硬道,“请吧。” 说罢,他进了门去,替徐行之又理了一遍经脉。 他提着水壶再走出来时,卅四已离开了。 孟重光看着空荡荡的堂屋,心内一阵难言的烦躁。 ……该死。 待他烧滚一炉水,将水壶灌满、提回卧房内时,天色已渐明,徐行之也已醒了。 他卧在床上,手脚俱被藤蔓捆起,看上去疲倦得紧。 听到足音,徐行之睁开眼来,目光很淡地在孟重光脸上转了一圈,便懒怠地看向了他处。 眼见唇色白如纸张的唇色,孟重光心里疼得厉害:“师兄……” 徐行之一语不发。 孟重光把水壶放下,坐于床侧,轻声劝慰道:“丹阳峰与风陵山尚在,自会合纵抗敌,师兄硬要回去作甚?” 徐行之闭上了眼睛。 孟重光摸一摸自己微微肿起来的脸颊,心里更慌了。 师兄以前未曾打过他,也未曾这般疏离于他…… 难道……四门对师兄这般重要吗? 他难道做错了吗? 孟重光不安地伸手,试图去抚徐行之的脸:“师……” 徐行之把脸往侧旁一偏,躲开了他的指尖。 孟重光握了握拳,终是不敢再强行亲近于他,只好默默退出卧房。 在卧房外转了数圈,他眼间陡然一亮,打了伞,在淅淅沥沥的残雨声中再次出了门。 折腾了一夜,昨日卖醪糟的小摊又在苫布下支起了摊。 摊主见昨夜最后一个光顾他的客人又来了,便笑着为他香气四溢地盛了一大碗:“公子,醪糟好吃吗?” 孟重光勉强撑起笑脸来:“我妻子爱吃。” 虽然不知能否讨好师兄,然而终究是聊胜于无吧。 孟重光重新回到小院之中,未进卧房门就扬声喊道:“师兄,我又买了醪糟,你想不想……” 他挑开帘子,却见原先躺着师兄的床上空空荡荡,原本束缚住他的藤蔓四散裂了一床。 孟重光登时间足胫生寒,手中捧着的纸碗跌落在地:“……师兄?” 第84章 上门游说 卅四动身前往边陲小镇寻找徐行之,直至确定他身在何处,足足花了三日。 三日间的第一个晚上。 子时,春夜,漏声残。 半夜的风陵山烛火飘摇,守夜巡值的弟子比平日多上数倍,前哨绵延至百里开外,严阵以待,随时警惕魔道来袭。 徐平生全副戎武劲装,怀剑睡于后山西南山门处。 与他一样备战夤夜、以致精疲力竭的弟子有不少,像他一般不肯回房、时刻戍守本位的弟子同样有不少,和衣囫囵睡下的弟子更是不在少数,然而大家都睡得三五成群,好在有突发情况时互相提醒、互为翼护,唯独徐平生四周是一片微妙而尴尬的空白。 自从一年前,徐平生身边便少有人愿意靠近了。 好在他已习惯此事,但是一旦入睡后便绵绵不尽地纠缠于他的梦魇,他至今仍习惯不了。 ……今日他又梦见了过去发生的事情。 一个年幼的孩子躺在一间小小道庙的地上,腿上被划开了一条长约一指深约半寸的伤口,隐隐有些溃烂。 可怕的高烧叫他一张脸上唯有嘴唇是惨白惨白的。 他抱着一副烂棉絮,细窄的肩膀瑟瑟抖动不已:“……兄长,我饿,好渴。” 徐平生跪在他身侧:“外面都是鬼,都是妖怪。他们捉到我们,是要拿我们去喂虫子的。行之,你再忍一忍啊。” 孩子小声问:“喂虫子?” 徐平生把孩子抱紧在怀中:“……我刚才出去查看时,看见隔壁的徐叔……就是经常给娘送粮食的徐叔,在村里小溪边走来走去,走着走着,他一头栽倒在地,头掉了下来,耳朵、眼睛里都钻出了虫子……肥肥白白的虫子,吃得圆滚滚的,浑身都是血……” 彼时的徐平生也是半大孩子,很难真正顾及别人的心情,只想着将自己满心的恐惧与身边唯一可以说话的人一齐分担,却丝毫不觉怀中孩子眼中不安的怖色。 孩子不再喊着要水要食物了。 由于烧得厉害,他的眼睛内延伸出了细细薄薄的血丝,再被水汪汪地一浸,显得格外圆亮动人:“兄长,你别再出去了,太危险。” 徐平生说:“好,我不出去。” 把饿得发昏的小孩儿哄得昏昏沉沉睡过去,徐平生把他用棉絮包着抱起,穿过道庙前堂,来到正殿,那里有三座并排而立的三清道长彩塑泥像。因为长久无人供奉,香灰板结成块,蛛网云结如霜,四脚蛇淅淅索索地上下爬动,甚是萧索。 他本就不认得三清道长的雕像,再加之彩漆脱落、石颅残缺,就连雌雄亦难以辨认。于是,他跪在脏兮兮的蒲团上,默念着自己所有能想到的神佛名字,挨个求了个遍:“王母娘娘,观音娘娘,阎王老爷,柳树婆婆,我只有行之一个亲人了,求求你们莫要带他走。” 求过神佛,心间稍安,徐平生回到弟弟身边,用堆在墙角的破布黄幡把他包裹起来,自己则囫囵裹起衣裳,蜷于角落,昏沉睡去。 不知过去多久,他被身侧孩子嘶哑的低吟声惊醒过来。 徐平生揉揉眼睛:“行之?” 孩子脸色煞白地扭动着身体,一脸痛苦,受伤小乳狗似的低哼着。 徐平生顿觉不妙,三两下扒开黄幡,仔细一看,登时吓得滞在了原地。 这黄幡堆积处竟生了一个不小的蚂蚁窝。蚂蚁们嗅到了血腥气,摇头摆尾,如黑豆似的聚在了孩子腿上的伤口处,孜孜不倦地啃咬搬运着伤口处微腐的肉,已经密密麻麻爬满了他半条腿。 因为许久水米不进,孩子动弹不得,连哭叫声也发不出来,干涩滚烫的眼睛睁得老大,眼睁睁看着数不清的蚂蚁动作麻利地把他的伤口拆解,仿佛再过一会儿,他整个人都会被拆成碎块,搬运进暗无天日的蚁穴。 徐平生将他揽入怀中,慌乱地为他拍打去腿上爬满的蚂蚁:“行之,别怕啊,别怕!” 少顷,一只血迹斑斑、骨骼尽断的手掌死死擒住了他的胳膊。 那手竟是一个成年人的手掌大小! 徐行之的低吟声微弱又绝望,却又似炸雷似的在他耳畔轰响:“兄长,救我——” 徐平生挣扎着醒来,冷汗泉涌,惺惺惶惶,惘然四顾许久,他才用腰间佩剑支撑着自己站起。 来不及整理凌乱的衣衫,他先掐住肩膀,尝试着活动开麻得抬不起来的胳膊。 曲驰驭剑行风,翩然单足落于西南门侧时,徐平生正以此狼狈之态,和他目光相撞。 曲驰将朱衣长袖一甩,将右手间的拂尘扬起,搭靠在左臂之上,温文地向徐平生微微点头行礼。 曲驰向来是对谁都客气,不止一次被徐行之笑话礼节繁冗,即使是在此时此刻,他仍有心思去关怀旁人:“惊悸忧思,心烦懊#多饮二陈温胆汤会好些。” 徐平生低下头去,拱手施礼:“多谢曲……山主。” “……代山主。”曲驰温声道,“如果不顺口的话,还唤我曲师兄吧。” 曲驰到山之事,早经由前哨层层传递而来。他刚在西南门处落下,前来接引的弟子便赶到了:“曲师兄,请往这边来。广府君正在青竹殿中等您。” 曲驰随他离去时,目光沉静转过守戍山门的几名弟子,只见他们熬得唇焦口敝,手指神经质地抚摸着衣摆或剑柄,怔忡望天者半,心思游移者又半,只有少部分人眸光清明,光焰灼灼。 见此情状,曲驰神情未曾变化太多,眼睫微眨,静静把这些情景记录入心底,抬步走去。 待他走后,几名弟子交头接耳道:“曲师兄这回来,该是同广府君商议两门联合抗魔之事吧。” “应天川是真投降魔道了吗?” “清凉谷全谷遭屠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他女儿落入魔道手中,周师兄还带人去硬挑魔道,眼见便要惹祸上身,他为求阖川安宁,儿女平安,举门去降,也是情有可原吧。” 有人唾了一声:“呸,真是没风骨!他还交出了蛮荒钥匙!奴颜卑骨!这不是亲手推周师兄和周师姐入蛮荒吗?” 这话他们自是骂得痛快又自然。 前几日四门沦陷了两门的消息传来,修为较低的外门弟子惊吓不轻,一夜间走脱了十之七八,留下来的外门内门弟子加起来还有一千二百余人;若仗恃封山大阵,与丹阳峰互为策应,拖上些时日,倒也不是没有胜算。 不知是谁突兀说了一句:“若是徐师兄尚在,他九枝灯怎敢来犯?!” 言及此,仇视的、蔑然的、看杂碎一般的目光纷纷向徐平生投来。 徐平生涩在那里。 他没有表情,却像是被这十数道目光乌乌杂杂推倒在尘埃里受审。 徐平生想,他受了一年的审了,早习惯了。可为什么那梦还是不肯放过他呢。 见徐平生青白着脸色调开目光,大家才消了气,纷纷自行结束了审判,继续讨论他们这几日间翻来覆去讨论着的问题。 有人提出疑问:“……可应天川手中不是有神器吗?清凉谷也是,为何不用呢?” 四下沉默,大家都在面面相觑,等待有人给出一个既合理又能叫人心安的答案。 一个弟子硬着头皮猜想道:“是……是魔道来的太快,来不及用吧。” 这理由太过生硬,惹得其他几人也没了讨论下去的兴致,大家又干巴巴闲聊几句,便各归其位,睁大眼睛,枯枯等待着实现他们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壮怀激烈。 徐平生抱剑望天。 ……他今夜不想再做梦了,却平白听了一群人的白日痴梦。 祸事未及临头,他们这些人自然是有风骨的。 就在短短两日前,他们留下的每一个人大抵都做好了殉山的准备,然则热血是等不及拖的,时间越久,冷得越快。 清凉谷蝇虫泣血,应天川降敌叛逃,有这两例在前,便能凭空在人心间生出无数枝节,搅出层层风浪。 不得不说,九枝灯着实好手段。 清凉谷以温雪尘为首,刚烈性情最是闻名,其与应天川周云烈之女缔结了姻亲,偏生应天川又是四门之中最重血脉亲情的,一旦能生擒周弦,应天川必自乱阵脚,这一环套一环,显然是早便算计好了,只待一个万全之机,一并发作出来,就能一举夺了四门的命。 ……所以,神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