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节
不过能回家关上门不继续伪装她还是很欢迎的,立刻同意了。见儿子居然同意得那么快,简直像迫不及待要离开这片伤心处,乔父使劲儿闭了闭眼睛,内心已经酸涩得无以复加。 俩人跟着助理小楼到停车场的时候,恰好遇上了似乎同样下班准备回家的石家俊,乔父的脚步在看到那张憨厚面孔的瞬间顿住。 石家俊有点意外,但还是很快迎了上来:“乔董,南南,那么巧,你们也回家啊?” 目光一闪发现乔父果然只带着乔南而没带乔瑞,他心中略做计较,脸上倒仍是无可挑剔的笑容。 乔父看着他,心绪复杂,面上倒一点没露,不过他这会儿实在没心情搭理这个人,只是高深莫测地嗯了一声。 石家俊为他少见的冷淡迟疑,正想揣测分析一下里头的深意,就见跟在姐夫后头的小外甥上车后非常主动地跟自己摆了摆手。 自从小外甥长大后,这种略微有点幼稚的亲密举动已经很久没见了,石家俊当即笑了,也哥俩好似的朝小外甥摆了摆。 小外甥这边似乎是没什么问题,那姐夫那边态度不好,估计是在公司时又被什么的人给气到了。 他如是想着,放下心来,站在原地憨笑着目送商务车离开。 车里,沐想想转头看着开出老大一截后还站在原地的那道身影,她挠了挠脸,感觉自己现在心情很复杂,深究的话,大概是有点……心虚? 心虚到忍不住想做些多余的事情来补偿一下,比如主动告别之类的。 那张脸上的笑容……很明显还什么都不知道。 沐想想惭愧地低下头——对不起啊,我好像给你惹了一个很大的麻烦。 乔父借由后视镜盯着儿子的一举一动,见儿子先是主动跟石家俊告别,接着又回头依依不舍,直到后车窗里再看不到石家俊的身影后,才终于落寞地转回身体,低着头一语不发。 他眼眶一酸,险些为这孩子哭出来。 匆匆离开办公室的乔瑞直到深夜才风尘仆仆地回家,他夹带进室外的寒风,神情冷漠如坚冰,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查出来了。” 原本还期待或许只是误会的乔父浑身一震。 乔瑞径直朝他而去,在单人沙发处坐下,将拎回来的袋子一抛:“石家俊真的藏得很好,我让人从他查到他老婆又查到他朋友,什么都查不到,最后范围扩到到他岳家的亲友圈,才在他老婆一个已经移民的表哥身上找到突破。” 乔父如同看洪水猛兽般盯着那个袋子,很久之后才慢慢打开来,里头全都是文件,他抽出一叠翻开:“这是什么?” “‘永久能源’。”乔瑞道,“石家俊老婆那个表哥的公司,登记地在美国,跟现在和我们竞争观海开发案的公司,这几年一直不间断地有合作。期间还接到过几个我们公司手上漏出去的项目。” 资料里显示永久能源很早很早就成立了,规模从五年前忽然突飞猛进,如今早已敲钟上市,是一家实力非常雄厚的企业。 五年前……石家俊被乔远山提拔作事业部部长的那一年。 乔父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本来以为可能会是债务、把柄,外人的挑拨之类的原因,没想到现实居然比他想象的还要难堪。 仔细地看完了所有的文件后,他端着茶杯直发愣,愣完之后,才找回自己的思维和声音。 沐想想恰在楼下,不想听也听了个全,这次乔父和乔瑞聊的都是经过确定的内容,她于是终于听懂,乔南那位从小关系就很好的小舅舅,果然出了很大的问题。 生活真他妈狗血啊…… 她端着热好的牛奶暗暗咋舌,心中的第一个闪过的念头就是——乔南万一知道肯定会气炸吧。 就跟现在坐在那已经开始筹划接下去该如何不动声色地反借石家俊的手扭转局势的乔瑞一样,乔家大哥很明显怒到极致,连每一根头发丝都写满了冷静和残酷。他一个下午的时间,就已经起草完一份相对完整的方案,石家俊背后的也不什么全无底蕴的小公司,反击是一回事,乔家却不能冲着两败俱伤去。 他不伤心吗?听乔父之前话里透露出来的意思,小时候他是跟乔南一起住在外祖家的吧?跟石家俊的关系同样很好。 沐想想再一次对这位大哥生出了敬佩的情绪,上回乔父做小笼包也是这样,乔家大哥时时刻刻都那么冷静,冷静到让人都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没有感情。 人跟人真的不能比,她想修炼到这份上,还不知道得经过多少年呢。 沐想想不敢在这多呆了,说了句要回房休息后匆匆上楼,客厅里的乔瑞声音停顿了下,回首目送,直至弟弟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 坐在他对面的乔远山疲惫地长叹一声:“……南南要是……也能像你那么冷静就好了。” 他有时候甚至会想,倘若暴躁的小儿子乔南也能跟大儿子乔瑞学学,不要朝生活倾注那么多感情,会不会过得更轻松一点? 乔瑞看了他一会儿,没有表情,也没有说话。 楼上的沐想想在洗漱之后又做了会儿复习题,犹豫了很久。 她一向不擅长照顾他人的情绪,从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因为这个毛病吃过不少苦头,却从来没打算改正。但很少见的,此时此刻,她居然在迟疑要不要将这件事情告诉乔南。 手机掏出来点开联系人,在对话框敲敲打打,又默默删除,烦躁地爬起来打开窗户,还是憋得透不过气。 已是凌晨,闪烁的星光遍布a市夜空,她打开房门,打算下楼给自己倒杯水压压惊。 乔家人这会儿应该都睡了,外头没亮灯,她点开手机照明,路过书房门口的时候忽然顿了顿。 书房门下的缝隙里,有微弱的光芒透进来。 这书房一般是她写作业用的,忘记关灯了吗? 沐想想几乎没有犹豫就握上了门把手,乔家书房挂的灯是一盏小水晶灯,开一晚上不知道得用多少电呢。 但打开门的那瞬间她就后悔了,因为视线同时收入了另一道身影。 乔瑞侧对着她的方向,正一手撑开抵着额头翻一本什么东西,看起来仍旧冷冷清清,难以接近。 沐想想跟他相处得不多,这位大哥平常沉默寡言得像个机器人,还老半夜到房间扯她头发,心里顿时打怵,赶忙就要收手,不过出于礼貌,还是在关门前叫了一声:“……大哥。” 乔瑞似乎惊了一下,当即转过头来,意识到自己的状态再低头已经来不及了—— 沐想想清楚看到他灯光下的两行眼泪。 “……………………” 继不良少年晏之扬之后,又出现了一个在跟前抹眼泪的男人。 她换了身体之后已经意识到原来男人们平常也是会哭的,不过不管怎么样看到之后还是难以适应,尤其跟前正在哭的这个人,还是那个她一直以为不存在人类情感的乔家大哥。 忽然就很局促,沐想想进退两难,现在默默关门离开的话似乎会很伤感情。 于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走进房间,靠近后一看,才发现乔瑞在翻的原来是一本相册。 乔瑞似乎很羞耻于自己当下的形象,他的身体转了半圈,由侧对沐想想变成背对沐想想:“……你进来干什么!赶紧回去睡觉!” 语气冷飕飕的,却因为未褪去的沙哑和哽咽,听起来并不像平常那么具有威慑力。 沐想想问他:“……哥,你还好吧?” 乔瑞没理她,沐想想又瞄了眼相册,发现已经有些年头了,最大的那张照片上,定格了一个男青年带着两个小男孩举着风筝奔跑的画面。 画面上的所有人都在大笑,欢乐肆无忌惮地透屏而出,孩子们呈活泼的跳跃状态,男青年则正对镜头,露出非常眼熟的五官。 正是年轻了许多的石家俊。 两个小男孩的身份于是呼之欲出,联想到对方大半夜在这一边翻相册一边哭的操作,沐想想虽然觉得很不可思议但还是猜测出了真相:“哥,你在想石……小舅舅?” 听到这个称呼,乔瑞忽然就恍惚了一下。 弟弟在这样特殊的时刻到来,默默站在自己身后,还一反常态地主动关心自己,一切的一切,都仿佛上天的指引。 或许是灯光太温柔,或许是心灵太疲惫,乔瑞强撑了那么多年盔甲,这一刻忽然就觉得很累。 累到他没办法再假装自己毫不在乎。 沐想想正为乔瑞的沉默而踟蹰,下一秒,面前那道笔挺如钢板的脊梁忽然就松弛了。 乔瑞缓缓转头看他,脸上的泪痕尚未全干,双眼的冷静早已消失,目光带着对话里的对象不加掩饰的恨意:“不要叫他小舅舅。” 沐想想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张面孔上露出如此鲜明的表情,正不知所措地沉默,乔瑞已经用双手挡住额头恢复成手肘撑在桌面的姿势,指尖微微颤抖。 沐想想:“……” 乔瑞被手掌挡住的面孔看不清神情,眼泪却一滴滴直接打在了桌面上,沐想想犹豫片刻,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能上前轻拍他的后背。 这是乔瑞从母亲去世后第一次得到的来自真正家人的安慰,他绷紧了一整天的神经终于在几下轻拍中彻底松弛下来,于是再也维持不住淡漠的假象,反手抱住了弟弟。 “他骗了我们。” 沐想想对这个事情实在没法感同身受,但大概也能理解乔瑞这种被背叛的心情,这种时候,什么都不需要多说,安静倾听就好。 她也借此,真正了解了到一些乔南小时候的事情。 乔南和乔瑞被送到外祖家时年纪还小,母亲又刚去世,两个半大孩子只剩下彼此,心态非常的脆弱。石家俊当初真的给了他们很多安慰,比如在他们做噩梦时趴在床边陪伴他们入睡,比如跟他们一起回忆去世的母亲,比如牵着他们的手出去玩耍,再比如在他们受欺负的时候挺身而出,等等等等。 比乔远山这个当时一年到头也未必能见到几面的父亲,尽责不知多少。 乔瑞几乎将石家俊当成另一个父亲来对待,可曾经有多信赖,如今就有多憎恨。 一整个下午他平静的表象下灵魂有如在岩浆中翻滚,实在是太煎熬了,若非如此,以乔瑞的个性,绝对做不出抱着弟弟掉眼泪这样没面子的事。 倾诉果然是纾解情绪的最好方式,感受着弟弟一下一下拍打在后背处的无言安慰,他终于慢慢镇定下来。 乔瑞松开手,后背的拍打消失后,映入眼帘的仍是弟弟那张没什么表情的面孔。 他原本以为自己理智回炉后一定会感觉无比羞耻,然而没想到,此时舒适的松弛感居然远远盖过了应有的尴尬。 他有些感触,得知石家俊的真面目后,弟弟应该也很伤心吧,却仍旧这样耐心温和地陪伴自己。 他有些抱歉道:“大半夜被拽住听那么多牢骚,辛苦你了。” 沐想想在家也经常听父母说一些生活中的问题,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反倒为乔家人之间奇怪的距离感很不适应:“为什么道歉?” 乔瑞被问得愣了愣,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肩膀就被弟弟拍了拍:“我们是一家人,有话直说,互相倾诉,是应该的吧。” 沐想想说完后看了眼时间,发现已经很晚了,感觉乔瑞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问题后,她留下一句早点休息,就告辞离开了。 她却不知道自己走后乔瑞一个人在书房里呆了多久。 一家人、有话直说、互相倾诉,是应该的吗? 弟弟这段时间的转变,就是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吗?这么想想,他确实是做到了这一点,今天居然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戳穿了石家俊的谋算。 好不好笑,石家俊苦苦经营十几年,时刻不忘在所有人面前伪装假象,把包括集团上下,包括乔远山在内的所有人都耍的团团转,最后居然就翻船在一句不经意挑拨里。听起来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可要是弟弟不说呢? 异地处之,倘若换成自己,听到石家俊的那些话后,自己是会拿出来开诚布公地讨论,还是永远烂在心里? 乔瑞如此自问,然后得到理所当然的答案,忽然笑了起来,为自己这二十多年自以为成熟可靠的种种。 笑到最后,他直接起身去楼下酒柜里开了瓶最喜欢的红酒,自斟自饮,权当庆祝。 凌晨四点,正在熟睡的乔远山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他今天本就心事重重,很晚才堪堪入睡,这下被搞得越发衰弱,起来开门的时候整个人疲倦得不行:“……谁……” 啊字还没出口,头发蓬乱的中年男人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猛然清醒。 他的大儿子乔瑞正拎着一瓶红酒,神情冷漠地站在房门外,一手撑墙,身姿挺拔如松。 乔远山???? 下一秒个头高大的儿子忽然接近了,他的衣领被一把揪住,酒气扑面而来。 乔远山吃了一惊,又不明所以,他老大把年纪了,还是第一次受到此等惊吓,下意识哆哆嗦嗦地去掰儿子强壮的胳膊:“瑞……瑞瑞……你怎么了……你清醒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