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20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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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泽眼见着此刻人气颇旺,也一改方才断事时的森然之态,面色和煦,将这几日从苏颂处批发来的胡豆渊源,包括辽国访宋大使萧知古也爱喝胡豆热饮子之类的故事,侃侃道来。 宗泽随身的通译官,尚未用辽语翻译完毕,那些前前后后聚拢来的辽商,便挑挑捡捡地出手买货了。 平底锅的妙处,姚欢已演示过,橘饼、小龙虾肉脯这种蜜饯肉干之类的吃食,更无甚麻烦之处,钱货两讫即可。 略有些复杂的,是咖啡豆。 今岁来榷场前,苏颂、姚欢与京师榷货务商议后,为了推广的目的,每斤胡豆的价格,定在大宋中等蜡茶的一半,也就是一斤两三百文左右。 经过两年的冲煮经验,一斤咖啡豆大约能冲寻常陶杯一百杯。 此番试水推,开封运来的咖啡豆在两千斤左右。 这二十万杯只有细色宋茶一半价格的咖啡,运到幽云十六州地区转卖,燕京城两万杯,余州一万杯,这个尝试量,凭着辽国外交使节陆续带回的风尚信息,但愿能在两个月内销空。 姚欢将这一番估算与诸位辽商说清楚,由他们决定,是买储存时间可长达一年的生豆回国,还是略付一些人力工钱,由雄州的边民帮着烘焙、碾碎、密封,直接带走两月内要用光的烘焙豆,甚至一旬内风味才佳的咖啡粉。 若只买生豆,可以前往水磨处学习,如何用铁制转筒烘焙、用石墨碾碎。 如此这般,解说、算钱、预约技术指导的时间、由力夫们陪着去找牙人交税…… 忙了小半个时辰,姚欢与邵清,终于得空能歇一歇。 红杏果然性子爽朗,眼中只有浑不掩藏的兴奋、喜悦,没有丝毫忸怩羞涩。 自己的情郎,今岁不但如约来到雄州,而且为自己的恩人立下一功,这真是叫人分外开怀的美事! 她笑吟吟地拉过那辽商少年:“恩公,娘子,这是宁郎,我已与宁郎说了,老天保佑,让我遇险之际,得两位菩萨心肠的哥哥姐姐搭救。” 邵清剔去了平时表现出的那种疏离的礼节,眸中盛了欣赏与亲和之意,如兄对弟般,问道:“方才听那姓杜的出言唤人,贤弟可是姓宗?” 宗宁深深作了一揖,恭敬道:“小弟在燕京城汉官家中住了好几年,会写汉字。” 他说着,轻轻执起小木桌上记账的毛笔,砚台中润一润笔尖,在手上写了两个汉字。 姚欢定睛辨认,旋即惊讶地看向邵清。 那两个字是:完颜。 第339章 完颜父子 但姚欢迅速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大宋京城的商妇,怎好在看到“完颜”二字时,表现出熟悉来历的震惊。 她于是秒换表情,只剩寻常的好奇,问道:“所以,你的名字是,完颜宗宁?完—颜—也和耶律一样,是契丹人的姓氏? 完颜宗宁摇头:“邵大哥,姚娘子,我不是契丹人,我是女真人。女真,就是唐时的黑水靺鞨。后来契丹人统一了北方,一部分黑水靺鞨南迁,成为熟女真。另一部分留在故地,成为大大小小的许多部落,就是生女真。当然,这些都是辽人对我们的称呼。我们完颜部,如今是女真最大的部落。” 邵清见完颜宗宁亮明身份时,用的仍是不低的音量,并无躲闪忌讳之意,遂引他于桌边坐了,温言道:“哦,我从前读过几页史书,倒是晓得黑水靺鞨。那……宗宁怎地会住在辽国的燕京城呢?” 完颜宗宁回答得倒也直接:“我们完颜部向辽国称臣,我是部落交给辽国的质子,七八岁时就由父亲送到燕京城。父亲每年,只有带着海东青来进献给耶律皇族时,才能看看我。” 七八岁时……邵清算了算,那时自己已经离开燕京城了,难怪不晓得这个质子。 邵清默了默,酝酿出一名听故事的南朝局外人作派,带着三分同情、五分恭维的意味道:“唔,那……令尊,定也是部落里的大人物。” 完颜宗道:“我祖父,乃如今完颜部的首领,叫劾里钵。我父亲,叫阿骨打。我是家中长孙,女真名叫哈勒锦。” 他说得淡淡的,浑无炫耀的味道,甚至,口吻里还渗出一丝微妙的落寞。 姚欢正在给宗宁冲挂耳咖啡,听得此言,所幸是背对着他们,就算手上一滞,身后人也见不到。 我去,竟然真的是,完颜阿骨打的儿子! 姚欢一面往陶杯里掺羊奶和糖汁,轻轻搅动,一面忖道,历史上,完颜阿骨打的子侄们,确实名字里都有“宗”字。 她还在做现代人的时候,以为那些汉化色彩的名字,乃是完颜阿骨打于1115年起兵反辽、建立金国之后,才给皇室男子们起的。 原来,如今的1098年,阿骨打的长子,大约因为住在燕京城的汉官家中,就有一个可以用汉字写出来的大名了。 可是,史料中,完颜阿骨打那些名号甚响的嫡子庶子们,有叫宗望的,有叫宗弼的,还有个侄儿叫宗翰,似乎并没有叫作宗宁的。 若是长子,怎会青史无痕…… 莫非,在金朝立国前,便离世了? 姚欢思及此,转身看到小丫头红杏含情脉脉地看着完颜宗宁,只觉胸腔里的一颗心,无法避免地揪扭起来。 眼前这对少年男女,是非分明、敢于挺身而出的性子,十分契合,彼此也守情重诺,况且目下,宋、辽、女真三方,两两都算得相安无事,他二人应能结为鸳侣。 然而接下来呢? 她姚欢,是个现代人,看待辽宋金西夏这几个历史上的主权国家,只从每场战役是侵略还是自卫来判断正义。因此,莫说邵清身上有一半宋人血统、还用医术救过那么多大宋军民,就算他囫囵整个都是契丹人,只要他没有侵略者的言行,姚欢看他的心态,也就仿佛看到一个斯文版的萧峰,实在生不出什么“世仇血恨”来。 红杏却不同,她是个土著姑娘。 若宗宁英年早逝,年轻守寡的红杏多可怜。 若宗宁与红杏一直活到靖康年间,红杏眼看着夫家小叔子们的铁骑踏破大宋山河,这大宋女子又该如何自处? 姚欢默默叹一声,掩藏了在座诸人都不可能理解的沉郁之色,将一杯“大宋版拿铁咖啡”递到完颜宗宁面前:“你尝尝这胡豆饮子,喝了提神的。” 红杏打趣地附和:“对呢,娘子前日申时煮了给我喝,我到戌末时分都睡不着。这饮子,定是比生狗血,更让人有精神气儿。” 完颜宗宁省得心上人话里头的深意,正要笑嘻嘻安慰她一句“我今后不吃狗肉、不饮狗血”时,忽地眸光一凝,放下咖啡杯,起身望向不远处。 “我父亲来了。” 他道。 …… 完颜阿骨打,今年三十出头,宽额髯须,一张黑红的面庞上,肤质粗粝,眼角纹和法令纹都如深深的沟壑般,显得他似乎比中原地区的同龄男子苍老不少。 但那双凹陷的眼睛里,射出的光芒,却如火如炬,神采奕奕,正是一副精气旺盛、出来打天下的壮年男人气概。 站在他身旁的男子,二十来岁,看起来则文弱许多。 邵清在对方走近前,已开始警惕地辨认他的着装——左衽袍子,极窄的袖筒,应是辽人。 梳的则是宋人发髻、戴一块儒巾,耳朵上没有扎窟窿眼儿。 辽国的汉人无疑。 邵清幼时,母亲就坚决不给他扎耳洞,说是要随他宋人父亲的礼俗,宋人男子没有穿耳洞的。这个细节,也令邵清能够冒充宋人,从而被选为南来的暗桩。 那辽籍汉人,十分面生,令邵清稍稍松一口气。 完颜阿骨打豪爽地向邵清与姚欢抱拳行礼,冲着完颜宗宁笑眯眯地说了句女真话,满是赞许意味。 又指指身边那年轻的汉人男子道:“莫怕杜家,有,你,四哥哥。” 完颜阿骨打竟也能说几句简单的汉话。 被称作“四哥哥”的汉人男子,关切地问完颜宗宁:“你怎生晓得,姓杜的,带了假钱?” 宗宁撇嘴:“南来路上,他手下的伙计,酒后失言,还说骗宋人的钱天经地义,岁币银子也是讹诈,假钱买货也是讹诈,难道只许契丹皇帝讹诈,不许小商小贩讹诈?” 汉人男子一怔,旋即露出古怪的讥诮之色,呵呵冷笑道:“耶律淳的这个混球小舅子,倒也未说错,契丹人问南朝讹去的钱,还少么。” 完颜阿骨打却摇头,摆着手,吃力地用汉话道:“不对,宋人,打不过辽人,定约,给银钱,两边,晓得,不算使诈。假钱,他们不晓得,才是使诈,很坏,宗宁做得对。” 阿骨打望向邵清与姚欢,毫不隐藏对儿子的骄傲。 宗宁听父亲没有怪他惹了辽人,反而十分认可,欢喜不已,急着与父亲说那桩更重要的事。 他牵过红杏,吐出一长串女真语,又急促,又满怀期许。 完颜阿骨打听完,看了一眼将面孔半藏在儿子身后的宋人小娘子,带着长辈慈蔼的笑容,赞道:“女娃娃,你,也做得对,小英雄。” 显然,宗宁说了红杏帮助妓馆女娃娃们跳出火坑的事。 姚欢品咂着完颜阿骨打的言行举止,只觉得,他果然如金庸老先生在《天龙八部》里描写的那样,草莽气与豪侠气,都颇醒目。 三十年后的靖康元年,南下侵宋的,是阿骨打的族侄完颜宗翰。彼时,阿骨打已经死了四五年,这位金国的开创者,生前从未背弃过与大宋的盟约,也从未制定过攻打大宋的计划。 姚欢想到此,对着面前的完颜父子,很难硬要憋出几许敌意来。 一时观一事,一事观一人。 好歹人家儿子帮自己挽回了损失,此刻总该谢谢人家。 姚欢遂指指那一罗筐新鲜的羊肉,笑道:“羊头、羊腿、羊肝、羊心烤了,羊肋骨肉和羊肩肉,我和红杏来煎炙,请你们手下的伙计也过来,吾等吃个全羊宴吧!” 第340章 吃着吃着就气氛不对了 既然认真地吃烤肉和煎肉,就不能在蘸料上马虎。 好在偌大榷场里,辽宋两国货商,都有来卖香料和酱料的。 姚欢挎着篮子,移步去转一回,片刻工夫便兜回来六七样物什。 在宋人较为和淡的清酱汁中,调入一撮辽人的咸鹿舌酱。 地上捡块石头,用水冲一冲,当作磨具,碾碎花椒、草果、茴香籽,与芝麻混合了,撒进调料汁里。 一款简而不陋的蘸肉酱便准备妥了。 而羊的身体各部位里,除了小肋排外,还有三处很适合用平底锅来煎。 分别是:上脑,大三岔,小黄瓜条。 上脑在羊脖子与背脊连接的一小段肩部,大三岔在羊后腿上方。 这两处的羊肉,脂肪多,且密布于瘦肉之间,虽不至于达到雪花牛肉那种“繁霜点点降红锦”的水平,却也堪称肥瘦适宜、秾纤合度。 小黄瓜条,则是羊臀部和羊大腿之间,包裹着股骨的条状肉块,一边一条,状如黄瓜。 与上脑和大三岔不同,小黄瓜条的肥肉只在外围的半圈,但它的肌理极为细腻,又有独特的脆嫩感,是羊身上其他部位的肉质无法类比的,故而被饕餮行家认作最好吃的两块肉。 三部分的肉,都切成薄片、下油锅煎后,上脑和大三岔脂香四溢,小黄瓜条入口,则让人觉得,有一股好像咬到生猛海虾身体时的弹脆反作用力。 煎肉片,略蘸三分香料酱汁后,着实比普通的涮羊肉,更能满足吃客的口舌之欲。 尝过了姚欢现剔现煎的小黄瓜条等羊肉,陪阿骨打来的那辽籍汉人,细眼一眯,向邵清道:“在下于燕京城中,所见那些契丹人的宴客菜式,哪及得上南朝饮食的一半精致讲究。” 邵清闻言,面上挂几分谦逊承让之意,心下却未免感到异样。 此人与完颜阿骨打同行来榷场,完颜宗宁又与他十分熟络,他自不会是辽国的等闲平民,很有可能也出身汉官之家。 但他,言语间,有一搭没一搭的,总在贬低契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