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言歆婷和关佟没有说话,关沥却凑过来、板着脸将他训了一顿, 接着关植笑嘻嘻地用力拖过他的手、将他塞进了车里。 这还不算完,等到了旧宅,郗长林才知道这个本就藏蚊纳虫的小屋子里, 竟多了几只又肥又黑的老鼠在等他。 得到过一次教训后,郗长林学聪明了。既然是逃不掉的噩梦, 那么就在噩梦降临之前, 做好一切准备。 他不再拒绝来旧宅, 不过是在带够了药品后才跟着上山——药品包括他偶然间得到的、捕蛇人用来诱导猎物进入陷阱的引导剂。 这瓶引导剂当然是用在了关沥关植两兄弟身上, 不过为了避免暴露,使用的次数极少, 但每次都成功了。 不过关沥关植怎么害怕怎么尖叫的画面, 对于现在的郗长林来讲,却是模糊了。 走向一楼角落那间小屋的路上,郗长林将这事的后半段当笑话一样低声讲给贺迟听。 贺迟勾了一下唇, 但笑意很淡。有些话不用讲明,也能轻而易举地猜到前因,他抬手揉上郗长林脑袋,轻声说:“看来你小时候就相当有手段了。” “都是生活所迫。”郗长林笑道。 他们驻足在角落小屋的门前,和一路走来看到的所有房间一样,都是竹门,清亮又清苦,极具西南特色。 啪的一声,青年抬手将竹门推开,没有意想之中的灰尘扑面,反而有一股刚打扫过的清新气味从黑暗中飘出来。 一看便知是得知他和贺迟要过来,才进行的清扫。 郗长林内心平静,比了个手势,对贺迟说:“就是这里了。” “你难道没有一种是在给男朋友参观闺房的感觉?”贺迟低声一笑,边说边走进去,摸到墙上的顶灯开关,轻轻下拨。 迷迷蒙蒙的昏暗被驱散,一间略显逼仄的屋子进入视野。靠墙的床,对着床的书桌,衣柜,屋内陈设仅此而已。无窗,关门之后,透气就显得有些困难。 这样的设计,若非塔山山高,夏天清亮,否则三伏天一到,无疑是个蒸笼。 “你家闺房长这样?”郗长林声音很轻,没什么情绪。 把贺迟带到这个地方,无异于把那些被他努力遮盖起来的丑陋过去撕开一角,风吹进来,所有黑暗的、肮脏的,统统在阳光下可见一斑。 一场无声的凌迟将至。 郗长林忽然感到有些难过,甚至还有点迷茫。 他虽然从不觉得自己是看上去光鲜亮丽的人,但拥有这样一段过往,一段到现在也说不清是走出还是没走出的过往,与那些藏在黑暗地下、腐烂泥土里的蛇鼠蚊虫相似的过往,一旦被剖开,还真的有人愿意站到他身边吗? 贺迟喊了一声“郗喵”。 “嗯?”被喊的人垂着眸走去床边坐下,拿着手机和别人发微信,头也不抬。 “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了,就跟我回去,可以吗?”贺迟反手将门关上,落锁的声音响起后,他来到郗长林身侧,倾下身搂住这人,把下巴抵在他肩膀上。 郗长林心中的弦被狠狠触动,正在奏响的失落的、无所谓的歌瞬间凌乱,连不成曲。他手紧了一下,锁住手机屏幕,佯装漫不经心道:“再说吧。” 没有直接拒绝已能说清心中偏向,贺迟没再催,慢慢地用手指刮了一下郗长林耳朵。 这间狭窄的小屋内没有监控与其他设备,甚至是整个旧宅,除去关佟待的书房,别的地方都没有安置这些设备。这里的一切,跟郗长林几年前来时没什么不同,连下人都没有更换。 青年把话题扯到刚才和关佟的见面上。 “按照现在的时间线,几个月前,关佟还是一个健康的人,至少表面看上去是的。”郗长林调整了一下呼吸后,将袖口一圈一圈挽上去,不慢不紧地对关佟的现状进行分析,“管家说他前不久才完成了心脏搭桥手术,但我问他,他却否认了,又加上旧宅内只有他被严密监视着,我觉得极有可能是关佟与关沥关植、甚至言歆婷之间发生了巨大矛盾,而他在争斗中落了下风,成为了失败者,所以才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 “合情合理,现在关家的人,应该大部分站在了他的对立面,否则关佟不会被软禁。但要怎么解释他看见你的时候,会产生激动的情绪?”贺迟说。 “急病乱投医?把我认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这话说完,郗长林朝天翻了个白眼,显然自己都不信。不过这时他灵光一闪,想到了某种可能性,“他看见我就想看见亲人似的,而关沥买通贾国平来杀我,不会是……他们关家内部的矛盾和我有关吧?” “这个可能性很大,不是吗?”贺迟弯了弯唇角,拉过书桌前的椅子坐在郗长林对面,手肘撑着膝盖,十指相扣抵住下颌,轻声说,“杀你的方式并非激情犯罪,而是有预谋有计划的,这背后肯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豪门家族虽然表面光鲜,但藏在深处的腌臜数不胜数,杀你一个名为养子、实为私生子的人,通常来讲,目的可能有三: 一,你的血缘成了某些人坐上主位的威胁。二,家主对你太偏爱,给你钱给你权,被记恨上了。三,你在家族内很有影响力,一呼百应,而婚生子不如你,所以想杀你。” 郗长林笑容轻蔑:“除了第一条,剩下的我都不符合,但关家除去主家这一支,分家也是可以坐上家主位置的,这样一来,岂不是除‘某些人’之外的‘所有人’,都成了应该杀死的目标了?再者,关佟向来任由言歆婷放养我,无恩无威,而关家……大概连好些下人都不知道我是他们的‘三少爷’。” “但今天关佟对你的态度,这一点依旧值得推敲。” “对,这确实是个很奇怪的地方。我有什么好值得他激动的?这些年来他怎么对我,难道我还会甘愿涉险,把他从这个地方弄出去、帮他治疗?”郗长林手指舒展一番,向后撑在床上,眉心微蹙,“可问又问不出来了,明显是有人不想让他说话。” “还有一个地方应该注意。”贺迟的食指在手背上轻轻敲打,低声说,“为什么忽然就住到旧宅来了呢?” “因为新宅位于市中心,即使是富人区,来往的人也多,不如这边清净。”郗长林立刻接话,“而这里是塔山,杀人抛尸简单。” 贺迟笑起来:“所以,我们还应该抽空去新宅走一趟。” 门外传来一阵车声,郗长林下意识转头,但看到一堵墙才后知后觉想到这屋子没有窗。 系统飞快冒出来,对外面的事进行转播:“是关大少爷关沥到了,管家下人们马不停蹄迎接,说什么大老远回来真是辛苦了厨房里备好了冰镇杨梅汁您要不要来点儿……” “老管家的两副面孔真是十分生动鲜明了。”系统不禁感慨道,“你们大老远过来,直到现在都没上来一杯水,亲疏轻重分得很清啊。” emi被安排在了其他地方休息,但也在附近,宿主和系统之间的脑电波联系处在有效范围内,郗长林知道她肯定会将外面的情况汇报给贺迟,于是装出一副愧疚模样:“连带某位大佬到现在都没喝上水,我还真是拖累啊。” 贺迟抬手去掐郗长林的脸,刚要说话,却听见emi又一次开口——“关沥没第一时间问关佟和言歆婷的情况,也没询问您和郗先生是否到了,他将外套交给了管家,说自己去找关植。” 与emi平直的音调不同,郗长林的这位系统要活泼许多,他模拟出方才关沥说话时的语气,原封不动将话复述了一遍。 “阿植是在后溪钓鱼吧?我去找他。十分钟后,你们再把杨梅汁送过来。”说话时带笑,字字句句都很温柔。 郗长林下意识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心中升起一股感觉,但这感觉犹如划过夜空的流星,投入湖水的石子,倏然即逝,很快就抓不住了。 “看来到齐了,你的面子还是挺大的。”隔了片刻,郗长林收拾好表情,长腿并拢抻直,伸了个懒腰,说道。 “是你面子大,如果只有我过来,那么今天跟我谈话的人大概就是关夫人,关家这两个儿子虽然已经成年、各有一番事业,但做不了整个家的主,他们到与不到场,并不重要。”贺迟摇头反驳。 郗长林弯眼一笑:“这样算起来,迟迟你辈分还挺高。” 贺迟不置可否。 “关家以前是做茶叶生意的,这些年虽然不再是台面上的行业大佬,但仍旧不可小觑,上了年头的佳品不计其数,我去给你泡一壶。”郗长林一脚踩在地上,嗖的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贺迟,话语带笑。 “我真是欣慰。”贺迟把手抬起来,示意郗长林拉他一把。 郗长林在贺迟的注视下伸出手,不过就要碰上后者手掌时,倏地加快动作,清脆响亮地拍在手心里。 “迟迟,你已经是个大人了,还不会自己站起来?”青年挑挑眉梢,说完转身走向门口。 存放茶叶的地方在厨房,几位厨师正在忙碌,见到郗长林进去,都有些愣。 他们都是近几年才被关家聘请的,不认识郗长林,只当是管家口中今天登门的两位客人之一。作为客人,不在主人一起在外面坐着,反而摸到厨房来,这种举动实在是失礼。 几位厨师脸上的表情各有一番变化。郗长林视若无睹,循着记忆来到放置茶叶的柜子前。 这里面的茶叶从上到下按年份摆放,郗长林抽出中间下层的某个茶饼,毫无顾忌地拆开包装,用茶刀撬下两块,丢入某只清朝乾隆年间烧制的紫砂壶中,然后来到饮水机前,设定好温度。 他站在旁边玩了三分钟手机。三分钟后,水到达最适合泡茶的温度,他不慢不紧开始泡茶。 贺迟等候在客厅里,正读着一份今天的晨报。现在通讯发达,纸媒上许多消息都落后与于网络,但上面的一些评价和见解却是独到,比网上为搏眼球而写的东西要精辟许多。 他着重看娱乐版,果不其然,《幻日》中易清波一角的定妆照占了头条。 “异性反串从前不是没有过,92版的《新白娘子传奇》中许仙就是由女演员叶童饰演,这一版本是白蛇传最经典的一版,至今依旧无人超越……” 这篇新闻稿以92版《新白娘子传奇》中许仙一角作为开头,撰稿人直抒胸臆说自己看好郗长林在《幻日》剧中的反串,并详细介绍了一番此人,从昔日各大剧组跑龙套当炮灰,讲述到前段时间《春风一剑》中令人惊艳的表演,直说郗长林是近年来娱乐圈中成长最快的新人,洋洋洒洒一大篇。 郗长林端着茶从厨房过来,晨报娱乐版头条的几个大字以及占据小半个版面的新闻稿正好砸进他眼里。 “哟,您又在背后做什么动作了?”青年问。 晨报的字体不大,粗略估计,字数肯定在两千以上。 不知道的大概以为这是郗长林背后团队买的版面,但其实除了昨天上午剧组发布微博后,各大营销号纷纷转发,是风娱的手笔外,他们就没有再做别的动作了。 至于郗长林的经纪公司星耀,在知晓郗长林没有续约打算后,就撤销了当初对他作出的一切优待决定,再度实行放养政策。 “我什么都没有做。”贺迟放下报纸,招呼郗长林坐到自己身边来,“大约是你收获了一个在报社任职的真爱粉。” 郗长林“啧”了一声,“这种感觉还真是奇妙,换成任何一个意志不坚定的,估计已经飘飘上天了吧。” “是是是,幸亏你意志坚定,否则我还得找根绳把你拴着,免得风一吹就飞了。”贺迟接过他手里的托盘放到桌上,提起茶壶,往两只茶杯中注水。 郗长林开的是一饼存放起码有三十年的普洱茶,茶汤极其清亮,茶香馥郁,十分醇厚,是喝一口少一口的佳品。 入口淳滑至极,陈年的香气弥漫口齿之间,让人顿时生出一种经年旧岁唏嘘之感。 “我的泡茶手艺好吧?”抿了一口过后,郗长林抓过身后的一只抱枕塞进怀里,双手交叠,笑眼弯弯地向贺迟邀功。 贺迟夸奖他:“好,简直是天下一绝。” 郗长林蹦出“敷衍”两个字,不过眼里仍是带着笑意。 两个人坐在客厅里一边喝茶,一边胡天乱地瞎聊,话题跳跃度很大,一会儿是最新出的某几款游戏,一会儿又跑到了政治哲学上。 几分钟过后,有一个下人端着托盘从厨房里走出来,托盘上一壶冰镇酸梅汁摆在中央,冰块撞出叮叮当的响,旁边则是两个水杯,和几小碟点心。 大概是因为他们坐在出门必经之地,被人看见下人这样正大光明地送茶点出去,但客人却什么都没有,实在是失礼,很快又有一个人出来,给客厅中央的茶几上摆放了几分糕点。 玫瑰酥、绿茶香佛饼、糯米糕、雪媚娘,还有四个日式大福,都精致可爱。 郗长林扫了一眼就过,贺迟也没伸手。两人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继续刚才的话题。 大概过了十多分钟,一个披着深紫色披风的女人进门。她脸上化着淡妆,一如当年气质优雅,时光在她眼角留下的痕迹都成了风韵。她和关佟分明是相差不了几岁,但现在看起来,实在是像老夫少妻。 跟在她身后的管家手里多了一个鱼篓,看起来沉甸甸的,就是不知道这鱼是否真的是她从后溪钓上来的。 “关夫人好。”郗长林弯起眼睛,笑着向言歆婷打招呼,但依旧坐着,没有半分要站起来的意思。 言歆婷脸上笑意不减,挥手让管家把鱼送去厨房,然后坐到郗长林与贺迟对面,仔细打量前者一番,说:“好几年不见,你瘦了许多,年轻人努力工作是好事,但也要注意身体。” 接着又转头看向贺迟:“早就听说贺家家主年轻有为,在短短几年内将风娱做大,成为全国最大的互联网综合服务商,我和老关一直盼着和你见一面,今天竟然亲自登门,实在是蓬荜生辉,不甚荣幸。” 贺迟笑了一下,放下捧在手里的茶杯,说:“没什么登不登门的,这次是陪他过来。” 一场没有得到回应的商业吹戛然而止,郗长林不动声色接过贺迟递来的话头,拎起茶壶为他杯中续茶,道:“这次回来就听说关先生身体不太好,刚才上去看过一次,他怎么会病得这么厉害?” “去年年底我们去西藏跨年,起初还没什么问题,后来高他原反应越来越重,返回那天不巧遇上大雪封路,我们紧急调动直升机,等到了医院做完检查,医生告诉我们他因为高反牵扯出了许多并发症,尤其是心脏方面……再后来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你都看到了。” 说到此处,言歆婷叹了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换上一副略带责备的语气,“这些年你都不回来看看,前些日子,就是他还能说话的时候,时常跟我们念叨你。这次来这边拍戏,会时不时回来看看吧?” “我尽量抽空过来。”郗长林轻声说。 这对养母与养子,十多年来从未像现在这样坐下来心平气静地谈过话,虽说话锋中尽是虚与委蛇,双方都看透不说破。 因为背后有了贺迟这么一个靠山,郗长林在关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礼遇”,也是因为贺迟,对比起从前而言,这位关夫人对他的态度简直能用“和颜悦色”来形容,甚至还装出一副慈母模样。 背后有人的感觉真好,至少这些人要把表面功夫做足,郗长林心中面无表情。 当然了,郗长林一点都不稀罕这种表面功夫,如果不是想探一探关沥关植两兄弟到底是为什么要对他动手,他宁愿在影视基地角落喂蚊子,也不愿来这个地方。 “是糕点不合胃口吗?怎么都不动一口。”言歆婷瞥了眼桌上的点心盘,问。 郗长林又一次乱甩锅:“贺迟他不爱吃甜的。” “是我的疏忽,竟然让厨房准备了不合客人胃口的食物。”说罢,言歆婷将管家交过来,让他撤掉这几道甜点,又清问贺迟的口味,让厨房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