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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与圣僧二三事 第44节

    她若是端坐在帘厢之中,旁人看不真切,自然也不会太害怕,可是她一旦走出帘厢,站直了身子,比福明还要高挑的身材,以及那种多年行伍,亲自上战场拼杀练出来的杀气,却能让任何一个不曾经亲历过战场的人两股战战。

    福明只觉得自己在那一刻,面对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头咆哮的狮子,强烈的、对于死亡的惊恐终于唤醒了他仅存的一点求生欲。

    突然间,他膝窝一麻,整个人扑倒在李安然的裙下。

    别人在李安然走出帘厢,大大方方露出那倾国倾城的真容的时候,就已经或是闭上眼睛,或是垂头念经,自然是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是荣枯站的近,又一直盯着李安然和福明,他看见一枚白瓷从场外弹射而入,直接打中了福明的膝窝,才会令他突然失去平衡,跪倒在李安然的面前。

    这样一看,反而像是认罪伏法一般。

    那白瓷击倒了福明之后,便散落在地上,乍一看和被李安然摔碎的茶杯碎片别无二致。

    荣枯看向白瓷射来的那个方向,却看到一个顶着斗笠的背影影入人群。

    李安然伸手扶起跪在地上的福明,刚刚还煞气十足的脸上,早已一扫阴霾,露出了和煦的笑:“法师不必如此,知道错,自然还是好的。”

    福明:????

    我说什么了我就知道错了。

    “法师不过是担忧交出田产之后,全寺上下该如何过活而已,和尚也是人嘛,孤懂。”李安然扶着福明,根本不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明明看上去那样和颜悦色,说话的语调也那样温柔和善,偏偏能让人一身冷汗浸透了后背衣裳,“太后仁慈,最是敬惜你们这样戒腊超过三十五年的老法师,只要法师谨遵我大周律,孤,自然是不会为难法师的。”

    只要你乖乖交出所有的寺庙田产,我可以不追究你污蔑太后的事情。

    福明只觉得浑身没有一寸不是在战栗,刚才指着荣枯鼻子骂的胆量好像全都被李安然摔碎瓷杯的那一声响带走了。

    两个侍卫上前,夹着他回到了原位,他摊在那,就像是一只鹌鹑一样。

    清海不停的摇头叹息。延道脸上都是汗珠,庆幸自己看了师兄一眼,没来得及开口,可慧性格温和,如今也耷拉着脑袋,其余众人更是不必说。

    倒是只有槃寂则看上去极为轻松。

    多吉一直在场外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心里早已经是波涛汹涌,雷霆阵阵。

    不仅因为原本看上去懒洋洋的李安然,出手如此狠辣而不留后路,也因为荣枯理辩缜密,滴水不漏。

    他已经看出来这个仿佛一头雄狮一样,做什么都不行于色的女人,其实是已经打算以佛理来压制佛教的过度兴盛,比起以往的“灭佛”,是春风吹不尽,李安然的选择就像是从根子上给中原佛教的发展上了一个无形的镣铐,让他们无力再同朝廷争持。

    也就是说……

    多吉黯然退出了人群。

    ——只要有荣枯和他的弟子们在一日,象雄所流行的佛宗,将难以踏入大周国土一步。

    事已至此,在场所有的和尚都只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还没等他们回话,李安然便举起手,做了一个手势:“天色已经将晚,近日辩法果然收获颇丰,晚上还有素宴,还请诸位法师要随我一起进宫面见圣上呀。”

    荣枯:……

    事已至此,他已经没有一点说话的余地了。

    他的目光落在李安然的身上。

    这一刻,他才真真正正的,体会到了李安然那不可一世的孤勇。

    ——还有那步步为营的谋断。

    他只是她手里的棋子而已。

    第55章 你选个日子随我去游明湖可否?……

    素斋晚宴是在紫宸殿前举办的, 皇帝李昌除了宴请了十六位参加辩法的法师之外,还同时宴请了天京官位三品以上的官员们。

    当然,经过十几年的励精图治, 大周早已经不是刚刚开国时候那个民生凋零的模样了,无论是官中还是民间, 都富庶了许多, 皇帝大摆宴席, 御史象征性的抗议了一下,实际上也不能阻止皇帝的决定。

    参加辩法会的十六名法师准备的宴席和百官是不一样的,毕竟满朝文武, 李家皇嗣代代都是肉食党,让他们只茹素实在是食不知味。

    那些在辩法会上表现稍逊荣枯的僧人坐在皇帝下首,脑子里还在想刚刚辩法会发生的事情,却见一个个袅娜俏丽的宫人上前,为他们捧上皇家宴席的精致素斋。

    大周女子以奔放热烈为美,如今宫中伺候的宫人们几乎都换上了坦胸半臂襦裙,轻纱褙子飘然如仙,第一道便是长生粥,恰好对这些上了年纪, 脾胃不好的老和尚。

    宫人们身段婀娜,捧着流水般的菜品, 迈着盈盈莲动的步伐,将素斋宴的碟盏放到诸位高僧和百官的眼前。

    百官笑意盈盈, 那些老和尚们却掐着佛珠不敢看这些青春正盛的貌美少女。

    李安然捧起长生粥喝了一口, 里头应该是加了石蜜,所以尝上去别有一番香甜。

    她一边吃,还一边伸手让荣枯:“法师尝尝?”

    荣枯对她向来是没有办法的, 她劝尝,那他只能尝尝,恰好肚子也有些饿了,便捧起装着长生粥的碗,舀起一勺黑米甜粥来送进口中。

    只是这边上完菜,那边宫人却像是忘了眼前这些老法师都是出家人,不应当饮酒一般,将一个个雕银酒壶和酒杯放在了这些法师的桌子上。

    李昌用筷子夹了一块过门香,丢进嘴里嚼了嚼,便对身边的吕公公道:“歌舞。”

    吕公公会意,上前挥了一下云扫,拉长了中气颇足的公鸭嗓:“歌舞起!”

    一时间,便从远处走来一队妆容浓艳,眼波流转,身段一流的佳人,身着舞衣,柳腰玲珑,更兼舞姿妩媚,丝竹悦耳,比之极乐净土之中的乾达婆也不为过。

    李安然啃着嘴里的酥炸肉,侧目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荣枯,后者垂眸不看歌舞,正捏着一块贵妃红往嘴里送,似乎吃得还算满意。

    至于那些个老和尚们,更是个个露出尴尬的神色来。

    皇帝会不知道身为僧人,是不能观看女乐歌舞的吗?

    自然是不可能的。

    就像谁都知道和尚饮酒是戒律,他却依然把银酒壶放在了十六位禅师的桌子上一样。

    一曲歌舞完毕,舞姬们退场,观赏歌舞的官员们也一边喝着酒,一边品尝着美味,却见皇帝站起来,手持酒杯道:“朕听闻今日辩法会收获颇丰,又听宁王我儿说,诸位法师愿意代表我大周十五道众寺将寺庙中的田产交出,重归朝廷,这实在是天大的善事啊!到底是学佛之人,慈悲远胜过他人!”

    在下面的百官无不掩住唇角的笑意——好家伙,圣人这一开口,“慈悲”这高帽子给这帮和尚头上一扣,又说他们是代表着大周十五道的佛寺,硬是把人推到了一个不得不归附于天家的境界。

    这话术,这脸皮的厚度,果然大殿下和圣人是亲父女啊。

    皇帝敬酒,百官岂敢有不应和了,于是便纷纷举起手上的酒杯,对着前方的十五人道:“诸位法师高义啊!”

    延道颤抖着手不知道该怎么办,喝酒是破戒,但是这酒……是皇帝赐下的,不喝,便是抗旨不遵——皇帝给你敬酒,你居然敢给陛下甩脸子?不想活了?

    皇帝此举,表面上是敬酒,实际上却是在试探在这些和尚心里,到底是自己的命重要,还是恪守清规戒律重要——歌舞你们不敢看,皇帝的敬酒还敢不喝?

    清海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眼前的酒壶,又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伸手拿过眼前的银酒壶,颤抖的左手却两次拿不稳酒杯。

    边上的可慧却皱着眉头迟迟未动,看到清海动了,便向他投去一个哀然的眼神,也将手抬了起来,却最终放在了食案上。

    就在众人踟蹰的时候,却听见一个声音清然谦和:“陛下谬赞了。”

    众人抬头,却看见作为胜者而坐在最前面荣枯双手捧着银酒杯站起来:“只是诸位师兄乍见天颜,又在辩法会中输给了小僧,略略有些惭愧不敢受此礼,小僧作为此次辩法会的胜者,替诸位师兄饮此杯。”

    言罢,他便捧着酒杯一饮而尽。

    只是醇液入口,却没有想象中那种微醺的滋味,反而清冽甘甜,丝毫没有酒味。

    荣枯心里立刻就明白了,眼前这个高高在上坐在龙椅上的男人,确实是李安然的亲父。

    ——父女二人,连试探别人,立威恐吓,都想得这般丝丝入扣。

    李昌坐在上首哈哈大笑:“荣枯法师好胆量,朕就喜欢有胆量的男子汉!”他侧头对着坐在一边的其余十五僧道,“诸位法师误会啦,这壶里不是酒,是用蜜枣子泡出来的甘糖水。”

    言罢,便高举了自己手上的酒杯,又敬了诸位法师一杯。

    ——若说之前不喝,是因为顾忌饮酒破戒的戒律,那么现在这一杯喝下去,便是认了皇帝所说的“代表大周十五道佛寺,交出田产,归于朝廷”的褒扬。

    他们已经拒绝了一次,不能再冒犯天颜第二次。

    清海给自己斟了一杯甘糖水,对着皇帝道:“老僧,谢陛下。”

    清海带头,其他人便也纷纷举着酒杯,用甘糖水代替酒,回了皇帝的敬酒。

    皇帝很高兴,捋了一把胡须道:“朕打算着六部官员前去管理将相关地契、文书整理,收归之事,也多亏了诸位法师深明大义,他日在史书上,必定是后人赞誉的浓墨重彩的一笔啊!”

    众人只好苦笑着称是。

    还能怎么办,皇帝都打算让你们名垂千史了,你们还要不识好歹的反抗吗?

    即将被派去做高强度工作的六部官员:……

    一时间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才好,大概微笑就可以了吧。

    宫宴一直持续到深夜,以漫天的绚烂的烟火作为结束,一干人在由金吾卫护送离开皇城的时候,清海突然颤巍巍的走到了荣枯的边上。

    荣枯连忙躬身扶住了这个老僧:“法师有何指教?”

    清海勉力站直身子,看向荣枯:“我还有一句话要问佛子。”

    荣枯松开了手,站直了身子,正对着清海双手合十:“法师请问。”

    “佛子……可护我佛法,生生不息,不入末法?”

    这一句话,明问荣枯。

    暗询宁王。

    荣枯双手合十:“定不辱使命。”

    这颗菩提树,已经长歪了许多的枝丫,该有人修剪、移植它,让它以最初之人所期望的方式,蓬勃而生了。

    清海便点点头,颤巍巍的在他人的扶持之下,渐渐走向了远方。

    荣枯站在那远去的十五人身后,双手合十,深深行了一礼。

    李安然策马走到他边上:“法师回答的倒是干脆。”

    “那殿下呢?”荣枯抬起头来看着她,他不会骑马,所以只能跟着李安然步行,他觉得李安然刚刚是听到了清海的话的。

    李安然从马上下来,牵着马和荣枯并肩同行:“没有了田产,就断了寺庙自给自足,很快他们会为了维持寺庙的运营,而将多年积累的财富流入到民间去,少则一年,多则两年,他们会渐渐入不敷出,开始考虑关闭掉义学和义医坊。”

    荣枯和她并排慢慢走着:“殿下是要将义学和义医坊收入朝廷囊中吗?”

    李安然不置可否,接着说道:“当义学和义医坊被收归朝廷之后,他们能获得短暂的喘息,但是接下来,朝廷会禁止寺庙开设私驿,这样一来,进一步缩减了寺庙的非捐赠收入,大寺门到了这一步,就会考虑裁撤人员——啊,可能不会那么顺利,但是到时候有问题就具体针对问题解决吧。”同时还要提高度牒发放的条件,限制度牒的发放。

    而且……慈净寺的脏污事拖得太久了,得在自己去威州之前处理掉。

    荣枯垂眸思忖,恍然大悟:“若是这个时候,殿下提出控制僧团人数,由各院上部座考核众僧,不通之人勒令还俗——这就——”

    这就完全是寺庙僧众为了精进佛法而自发发生的行为,算不上皇帝支持灭佛了,甚至可以粉饰为是为了佛学“纯粹”而行此举。

    李安然笑而不答。

    荣枯却停下了脚步,眉毛微蹙,他有些哀伤道:“殿下,非得如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