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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为自己将叹息一辈子,于是决定活成一声潇洒的叹息,风流云散,蕴藉天地,而后荡然无存。 他以为自己对这个世界应该没什么期待了吧,事已至此,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自己应该对生命、对这个人间一无所求了,只差一个优雅的告别。 所以当他收到山河令,可以履行荡平鬼窟之诺,偿还容长青留下的那份责任债之后,他迫不及待地开始了这场盛大而浪漫的告别仪式。 以天下珍馐宴饮万里相送,开怀长笑,渐昏渐聩,渐沦渐亡。 但是为何……为何自己百年之后,下山涉入红尘,仍着一身白衣,一尘不染。 为什么终究……执着于一身白衣。 他没有问过自己为什么。 是不甘心,是为自己的年少轻狂服丧? 还是觉得,属于自己的故事根本就没有开始? 百年红尘鞺鞳,人间日月轮换。 而他的生命仍然如同一张白纸,独自流浪在无人问津的时光罅隙之中,洁净而寂寞。 他这一身白衣,究竟是在为了什么……而扫榻相迎? …… 而很可惜的是,他那时回避了这个问题。 他没有去仔细思考,笃定自己此生已经足够遗憾,以至于没有遗憾了。 他逆行了太多次,跌倒了太多次,就误以为跌倒是人生的常态,独饮的烈酒和年少时光,无人回应的狼狈的爱情,而自己终将以这样荒诞丑陋的姿态,抱残守缺,终此一生。 他没有正视自己的遗憾,也没有意愿去弥补。 而现在悔之晚矣。 它成为了两个人的遗憾。 在最后的时光里,他敞开怀抱,雪白的世界被芬芳淹没,他扑进芳菲之间,像孩童一样放纵自己奔跑和歌唱,乱花迷人眼,纷纷扬扬整个人间。 这个春季如此铭心刻骨,却又如此短暂。 因为他曾经不再相信春天,所以终将辜负这个春天。 叶白衣揽着小伊,两个人安静地站在星辰之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衣襟渐渐沾湿泪水,怀中的女孩在低声抽泣。 还记得很久之前……不,也不是很久之前,她也是这样抱着自己哭的,不知道那个时候她是为何而哭。 叶白衣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或许是那一次,又或许是之前的什么时候。 但是唯一确定的事情是,在爱上小伊之前,和她朝夕相处的那段日子,让他重新爱上了这个世界。 他开始对自己抱有期待,也开始对一切抱有期待。 一颗心仿佛经历了漫长的冬眠,一寸一寸化冻,然后里面冲动和热烈的物质,一股脑就解放了出来,如洪决堤。 他其实很吃惊,原来自己居然是这样的人,这样迫切渴望爱与被爱,这样希冀着抛却不安全感,投入一段真正对等的感情,给予和享受生命所赋予的一切新陈佳酿。 他真的很幸运。 这一次他得到了所渴望希冀的一切。 尽管伴随着咫尺可见的失去。 叶白衣在心中叹息,他低头去吻少女的额头:“……别哭啦,我不是还没老吗?” 他们还有时间。 一个春天虽然短暂,它也可以足够轰轰烈烈。 “等我老了你再哭也不迟,现在别哭,抬起头亲我。”叶白衣拍她后背,“听见没?” “……嗯。” 小伊收住眼泪,听话地攀住他的脖子。 两个人吻作一处。 韶华转瞬,天地渺渺,而他们活在当下,沉醉于甘甜。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 这样亲吻的后果就是,两个人被山里的蚊子咬得满身都是包。 两个人在疼痛之中幡然警醒,再一次活在当下。 因为太疼了,山蚊子真的是一种神奇的生物,肉身的疼让人迅速忘却了灵魂的疼。 “回去路上咱们摘一把艾草,配点驱蚊液!”叶白衣怒不可遏,他之前在长明山顶称霸一百年,从没说被什么生物这样欺负过。 一整条胳膊都被咬肿了,他对这种生物抗性好差啊。 小伊觉得他这莫名突然暴脾气有点好笑。 她伸手拉开他雪白的袖子,轻轻亲了一口蚊子亲过的位置:“叶前辈,痛痛飞走了。”她雀跃地看着叶白衣。 叶白衣:“……” 那它并没有飞走。 …… 走到后山已经是三更半夜。 明月高悬天央,提供持续稳定的照明,刚刚下过的雨并没有完全摧毁万象阵的构图,因为叶白衣那把重剑还是挺好用的,许多纹理笔画,基本都雕刻在地上岩石里了。 小伊拆开张玉森一家的包装袋,解开他们嘴上和眼睛上的封条,发现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 张玉森适应了一下周围的光线,他的目光慢慢聚焦在小伊脸上,他发现自己认识这个人:“是你!?” “是两位上仙,你们救了我们?!”张玉森很快也看到了叶白衣,这两个人的组合让他产生了一种强大的安全感,感觉他们珠联璧合,无往而不胜。 “我答应你们要送你们去务农的。”小伊叹了口气,命运兜兜转转,竟然绕回了最开始的那个承诺。 “其实也不算是当奴隶吧……那个农园其实很大,风景也很好,我平常也不看管,你们可以过得很闲散很富裕。”小伊掏出一张平面图,交给张玉森,“我没什么时间回去照料那片地,你们父子几个随便料理一下就好,荒了也没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