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吕不韦突然起身走到大殿中央，一掀衣袍屈膝而跪在大殿坚硬冰冷的地板上。身体匍匐在地，呈五体投地认罪的模样。高声道：“臣失职，不仅未替大王分忧，反而让大王操心。臣有罪，臣自愿受罚。”

    吕不韦这一举动让满朝文武大臣都蒙了，一时分辨不出吕不韦这唱的是哪一出。面面相觑之后，纷纷一掀衣袍跪倒在地。

    初春的天气极冷，即使大殿四角燃有取暖的炭火，依然还是抵挡不住地板上冰冷的寒气透过膝盖直直窜入身体。

    赢政不言不语，嘴角一直挂着迷一般的冷笑。冷冷的俯视着跪伏在地的众人，若他没记错这是吕不韦第一次跪在他脚下。

    “此事亦怪不得吕相。”赢政嘴角擒笑道。

    匍匐在地跪了许久的吕不韦，早就有些受不住地上的寒气，他以为赢政会很快叫他起来的，谁知竟然这么久了才说话。他虽然一直匍匐在地，依然不能制止他感知头顶上方那一道冷冷的压在他身上的目光。而这道目光的来源正是端坐高台的赢政。

    “吕相为孤处理国家大事，终日事务缠身定然也有顾及不到的地方。”赢政接着道。

    吕不韦嘴角已经慢慢浮现了一个小小的得意笑容，他就知道，在此政局之下赢政定不会拿他怎么样的。所以他顺势直起身子，双手抱拳行礼。话在嘴边还未说出口，就被赢政接下来的话打断了。

    耳边响起赢政清晰声音，他说：“孤念吕相终日事务繁忙，定然不曾好生歇息。所以吕相便在家好生休息一些时日。待你休息好了，再来替孤分担国家大事。吕相定不会拒绝孤的这一番好意吧！”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即使在朝诸位都知道赢政安的什么心，但是那又怎样呢？吕不韦愕然的张张嘴，看着赢政一脸的情真意切关怀备至的模样，不甘心的咽了咽口水，强压怒意。欢喜道：“臣感谢大王的体恤，定会好生休息，早些回来替大王分忧。”

    赢政满意的点点头，温和浅笑着说道：“孤以前年幼，辛苦各位大臣替孤处理了诸多的国家大事。孤都一一记在心里，将来论功行赏，孤定不会忘了诸位的汗马功劳。”

    本来极好的话，但是突然从一直沉默暴虐的赢政嘴里说出来，所有的大臣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赢政满意的看着众人的表现，越发笑得温润如风。

    散朝之后，各位大臣走出大殿友好的道别，心照不宣的不曾多说什么，各自回了自己府地。赢政迎着冷冽的寒风站在大殿之外，举目看着那些大臣一个个消失在长阶尽头。寒风凛冽如刀，也不及他侧脸坚毅冷酷半分。

    将众人摒弃在身后，赢政独自一人去了御花园。偌大的花园也是一片肃杀之意，他负手而立仰望天穹。灰蒙蒙的天空看不到尽头。蓦地他一挥衣袖，可惜天依旧灰蒙蒙一片，衣袖带起的风，只能将身边的梅树枝轻微的拂动一下。

    他的力量对于天来说，如此轻微。

    但对于人间百姓来说，却如同天神一般。

    “青离终有一日，你会如丧家之犬一般，匍匐在孤脚下。”

    赢政捻碎了手边的一枝梅树枝，细细碎碎的粉末洋洋洒洒真像一场雪。

    耳边响有扑棱棱的声音由远极近的传来，他寻着声音的来源之望去。一只雪白的信鸽正朝他飞过来。不一会儿便落在了他的肩膀之上，赢政抽出鸽子脚环上的信纸。手一扬，鸽子又飞了出去，眨眼之间便不见。

    展开信纸，里面只有寥寥几句。

    赢政看后，只是冷冷一笑。眨眼间那张信纸也化成了细细的碎沫，撒在地上捻入尘里。

    “若这便是你所谓的惩罚，青离你可真小瞧了孤。”赢政漆黑的眼里像是藏着一头暴虐的野兽，满腔的的戾气使得周围的空气又冷了几分。

    而此时的人间有如炼狱。

    天降大旱，花草树木枯死，百姓颗粒无收。一时间，伏尸遍野。而朝廷却坐视不理，任由民间百姓哀声载道，民不聊生。路边草革裹尸者多不胜数，虫蝇横飞，更有甚者饿极了的灾民睁着血红的眼睛，伏在路边大口大口的吞食着腐烂的尸体。

    一时间瘟疫迅速漫延开来。除了京城，其他城池几乎成了死城。

    而即使其他地方的官员一本本奏折源源不断的送到京城，朝廷却依旧没有半分动作。人心惶惶之中，本就风雨飘摇的秦国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

    少年秦王政登基时神权天授根植在民间百姓心中的思想，在这短短的五年，似乎已经慢慢消耗怠尽。从千里之外，一路艰辛好不容易逃到到京城来的灾民，眼睁睁看着城门下紧闭的大门。绝望而无助的默默流泪，他们真的饿极了，连大声哭泣的力气都没有。瘫坐在地上，心中那一点点希望毁灭的同时，只能等死。

    天地之大，竟是再也没有力气去逃去别的地方了。

    城墙之上的赢政穿着黑色的狐裘披风，脸藏在披风大大的帽子里。俊美的脸庞，皎白如明月。目光沉沉落在城墙之下，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面无表情，负在身后的双手握成拳，身体绷得紧紧的。

    在宫里时，他以为他可以想象得到民间此时的惨烈。甚至于有上百本请求朝廷开仓放粮的奏折被他压在了御书房的案桌之上，他真的以为他可以放任这些百姓自生自灭的。直到今日清晨早朝时他接到了有无数灾民涌入京城，此刻正在关在城门之的折子。直到散朝之后他再一次收到密探传来的消息。大面积爆发的瘟疫，使他的很多密探亦殒命。

    绵绵无尽的灾民聚集在城外，恶臭冲天。站在寒风中的赢政却连鼻子都没有皱一下。身后满地跪着的是城墙上的士兵。除了风中传的的悲泣，赢政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了。

    其实他真的以为他可以忍受得了这惨剧的，为了夺权，他以为他真的可以忍心看着他们自身自灭。但他毕竟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他自以为是的铁石心肠也只是他自以为。

    抬头看向南边的天空。他的师父天剑老人曾告诉过他，在天的南极天住着南极长生大帝青离帝君。

    虚空之中似乎出现的天剑老人的身影，他脚下踏着祥云，长长的胡须与手中的拂尘一般雪白。不复往日对他的慈美善目，他的眼里带着淡淡的悲伤与失望。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仿佛在说：阿政，师父曾与你说过的心怀慈悲，善待百姓，你都忘了吗？

    你都忘了吗？

    赢政眼睛眨也不眨就这么倔强地看着空中的天剑老人，他怎么能忘啊？他怎么会忘呢？古井无波的眼睛有些微微发红，若仔细看便会发现这个少年秦王政眼里的委屈。

    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将他猛的惊醒，而浮在半空中的天剑老人也不见了。他心中有一瞬的慌乱，举目四望，除了阴郁的天空与凛冽的寒见，哪里还有天剑老人的半分影子。

    他恼怒至极的寻着哭声望去，这一望却脸色突变。只见城墙之下，方才都还是瘫坐在地上的灾民，此时像疯了一般朝着一个妇人扑去。而那妇人紧紧趴在地上，任由扑在她身上的如野兽般的灾民如何撕咬，她却使终不动分毫。一块块连皮带骨血淋淋的肉被疯狂的撕扯下来，赢政脸色铁青。旁边也有随他而来保护他的侍卫吓得浑身发抖。

    他们谁也没有见过如此骇人场面那撕心裂肺凄冽的哭声正是从她的身下传来，是一个小孩子的声音。

    反应过来的赢政，第一反应便是大喝一声：“放肆，尔等住手。”

    城下此时正是混乱之时，弥漫的血腥之味与咀嚼人肉发出的声音刺激着饿极了的百姓，哪还会有人去听他的话。

    “大……大王。”身边的侍卫被暴怒的赢政吓得不轻，双股颤抖，脚一软，跪倒在地。

    赢政一脚踢开他们，右手一扬抽出腰间的剑，低声默念了句咒语。手中长剑便即刻有了灵性，漂浮在赢政脚边。赢政轻身一跃，喝了一声。“去。”

    它便极快升起至半空，而后剑身一个急转而下，直朝城下而去。他的这一动作顿时吓坏了城墙之上的士兵。

    “尔等速速准备弓箭，并命人速速开仓放粮熬粥。”此刻风将赢政的声音整个城门上空。

    坐得远些还没有来得及加混乱的灾民看着从天而降的赢政，他冷酷俊美的模样让他们惊为天人，那黑色的披风被风吹得像一双巨大的黑色翅膀。披风上的软软的帽子早就吹落，他墨色的长发在风中张扬。

    “尔等速速退开，不然孤格杀勿论。”风中他人未落地，声音如震耳欲聋的雷声。却依然再一次被忽略。

    他似乎不明白，饿至极处人灾民们早就泯灭了人性，除了吃的再也没有什么能让他们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