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姑获鸟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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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远寺之母』,才是她应该成为的唯一姿态。于是,久远寺家的诅咒■终于由你的女儿完成了■。」 「那么……那么,那孩子……那孩子……」 「从那以后,凉子小姐就变成来住在『凉子』、『京子』,然后『母亲』的三种人格之间。」 「抢孩子的是『京子』!」 「『京子』有如野兽……以她的本能追求被带走的自己的孩子,彷徨着,然后把孩子带回来。那是野兽的母性。但那种状态不会持久。『京子』应该从营野氏那里听说了多啾乐的处方,然后我想她自己下了药。由于多啾乐的力量,精神发生了动摇。然后野兽的母性升华为人的母性,更进一步,升华为魔性的母性。关键字眼是『母亲』。等到妄想状态过去以后,出现的既不是『京子』、也不是『凉子』,而是『久远寺之母』。」 「所以怎么了呀?」 「所以■久远寺之母,一看到孩子就用石头打死■!」 「啊!」 老母亲发出虚脱了的声音,那声音不像声音似的一直继续着,她将体内的生气全都释放了出来。 「那么……诱拐犯是『京子』……杀人犯是『母亲』……然后告发者是凉子……总之,这三者是同一个人,是这回事吗?」 「凉子小姐……以『京子』之身抢了孩子,她也略微察觉。但并不清楚自己做那种事的理由,以及怎么做的。有如梦中发生的事似的朦朦胧胧。然后关于那婴孩此后怎么了,完全不知道。所以,我想到的地方是,太太,你可能施了什么样的处置也说不定。更进一步,关于『京子』,她一定认为,处置了自己的孩子的是『母亲』,换句话说,是■你杀的■!只有处在『母亲』时,她才什么都知道。身为『母亲』的她,在知道了一切之后才会行动。」 「杀死的孩子怎么啦……?」 「当然……泡在福马林里。总之,陈列在哪里吧?因为这是对『京子』理所当然的惩罚……」 「那……包在福马林的孩子们……那么现在仍在■那个房间■吗?」 很唐突的我发言了,全体的视线全集中在我身上。木场问道: 「那个房间指的是书房隔壁的……那个房间吗……?」 「大体上就像关口君所说的吧。她关闭在放用具地方是营野氏失踪以后。所以那里的钥匙是凉子……不,应该是『京子』带着的吧!那个房间才是她秘密的小盒子。所有事情,就是从那个房间开始的,因此那里……」 中禅寺敦子突然喊了起来: 「那、那不是人所做的事!凉子小姐即使处在极限的状态、即使获得『母亲』的人格,我也不认为是毫不犹豫就能做出那种非人道的行为!没有能够做出那种事的母亲!」 「有!」 榎木津说道。 「是那个人做过的事。那个人的母亲做过了吧。」 「情况……情况不同。」 「没有错。以我们的常识判断的话,那也许是错的,但三种人格当中,只有凉子才符合我们的常识。『京子』和『母亲』都不是■这个社会的居民■。换句话说,是住在超越人之处的彼岸的居民。不,应该和道德啦伦理啦,何况是法律什么的所能相通的。她们的行动原理只有她们知道。」 京极堂说道,又站了起来: 「『京子』杀了抢孩子的『母亲』。但这个不幸的人格交换,并不经常发生。生产后的不安定状态,只发作了两次。真正说来,应该就此结束了。而那个证据就是此后接近十年以来,凉子小姐就一直是凉子小姐了。只是生理期不顺的她证言,当她看到少见的月经后会失去意识。但不至于严重到『京子』再出现。但是,前年,很不幸的,『他』来到了这个家。」 「是藤野牧朗……」 「当然,凉子小姐什么都不记得。当『京子』和牧朗陷入恋爱时,『京子』还不是『下位的人格』,所以凉子小姐应该没有和他一起的记忆。『京子』和『凉子』的身体是同一个,连一粒细胞都一样,所以身体有了反应。荷尔蒙分泌的平衡崩溃,生理期开始,然后长时间睡着了的『京子』醒来了。隔了十年,那个房间的门打开了,孩子被夺取了。于是和十年前一样的……」 「被杀了……做了事后处理的是,杀人犯『母亲』状态时的凉子本身吗?」 「是吧。现在知道多啾乐处方的只有『京子』吧……拥有『京子』记忆的只有上位自我的『母亲』。『母亲』杀了孩子、子包在福马林中后,湮灭证据做事后处理……换句话说,做了给孕妇下药、使她们产生妄想状态,让事件从黑暗埋葬到黑暗里的作业。■因为如果是久远寺之母的话,是理所当然该做的事■。当然那以后的事,太太你接着做的事,她也应该事先就预料到了。事实上,你做了吧,■为了保持久远寺的体面■。」 「我……我自以为是靠自己的意志行动……但实际上只是被『久远寺」的诅咒所操纵而已……吧……!」 简直就像在提异国的事情似的,老母亲小声地说道。 闭起眼睛,手抵在额头上,木场的表情很沉痛: 「牧朗的入赘和婴儿的失踪事件同时发生,终究不是偶然。但是……那么,户田澄江知道什么了吗?那个女人和事件无关吗?」 「这也是想象,不过她可能目击了凉子小姐给孕妇下多啾乐。但比起事件来,户田澄江对多啾乐更感兴趣吧,于是就这么套话了,要我保守秘密,那就告诉我处方吧。然后交易成立了。多啾乐朝鲜朝颜,并不是那么珍贵的植物。既是野生的东西,栽培也没那么难。结果她成为品性恶劣的药物依赖者!」 「然后死了……」 「这是真相吧。」 外面一直下着雨。太阳大概已经倾斜了,是黄昏临近的时分了。多么、多么长的一天呀! 「诱拐婴儿,然后加以杀害,是从牧朗入赘后,昭和二十五年的夏天到年尾共做了三次。然后……第四次,『京子』醒来后,是翌年一月八日下午。」 「是牧朗死的那一天……吗?」 「是的。但说到一月八日,正是门松(译注:日本过年时,会在门口装饰松竹等吉祥物,过了正月七日再取下)被取走后的日子。大概那个时候,这家医院已经没有婴儿了。不是吗?」 「啊,因为即使不是这样,患者也很少。所以没有婴儿了吧。」 「『京子』想抢婴儿也没有办法抢了。因此不得已去了那个房间。所以当梗子和牧朗君争吵的时候,凉子小姐■就在那里■。换句话说,锁打开着,能够从外面自由进出。那个房间■既不是密室、什么都不是■。然后,惨剧发生了。」 「被刺伤的牧朗逃进书房……」 「凉子小姐……『京子』看到了。」 京极堂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我听不清楚。 「由于情况非比寻常,开了门的『京子』,眼前是全身是血的牧朗。对『京子』而言,牧朗是抢来的所有孩子的父亲,也是最爱的丈夫。那个牧朗肚子被刺了后逃了进来,她想救他所以跑了过去吧。另一方面,牧朗在逐渐失去的意识中,看到了什么。那一天凉子小姐■穿着和服■。牧朗很珍惜的母亲的相片,和那一天的她非常相似。在步上死亡的混浊意识中,牧朗在那里■看到了母亲■,然后说道--」 --妈妈! 「这就是事情的开端。凉子小姐从『■京子■』变成『■母亲■』,然后映在『母亲』眼里的牧朗,只是一个巨大的婴儿。所以■就像每一次那样,用石头打死了,撒上了福马林■。」 --妈妈! 「于是杀了婴儿以后,接下来『母亲』必须做什么?当然必须要催促那做出不检点行为的女儿反省。因此『母亲』对产下大孩子的女儿梗子,做了和太太所做的相同的处置。换句话说,■如同凉子小姐所遭遇那样的,把床搬进那个房间,让她和尸体一起睡■!」 「噢……是这么回事呀!」 「那……那……」 「大概『母亲』的人格,因这件事而开始能毫无预先知会的就和凉子小姐替换了吧。『母亲』由于拥有凉子小姐的记忆,所以旁观者几乎是不知道这种人格交换。榎木津侦探和关口君拜访这里的时候,应该已经实行了许多次。」 「京极堂……那么你昨晚……」 「因为我做的加持,陷入昏睡状态的凉子小姐首先变成了『京子』,『京子』只知道部分事件,所以我把『母亲』叫了出来。」 「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我在她耳边这么说,■妈妈■。」 --我不想和你见面。退下去。妈妈! 「……凉子小姐没有看到尸体吗?」 「凉子小姐因为是凉子小姐的关系,她的脑子无论如何必须要承认这种不符合常识的现实。凉子既没有杀害牧朗的理由,况且也没有放置尸体的理由。但做了那些事的不是他人、是她自己,没有她,这一次事件就不会成立。不过,如果承认了,■凉子不就变成不是凉子了■。因此透过凉子的眼睛,看到尸体的是『母亲』!」 必须见凉子,我-- --我答应要帮助她。 「等等,关口,不准擅自行动!」 木场以尖锐的声音阻止了想走出房间的我。档在前方的木场叉开腿站着。 「久远寺凉子是重要的参考人,调查由警察来做!」 木场冷淡不客气地说道,命令青木护送凉子过来。 我的脚僵硬了,连坐都不能坐,然后,脊椎骨微微颤抖。 无声的时间持续了一会儿,连呼吸声都不合适那个场面。我们现在待的房间,至少只有现在这个时候,必须是完全地无声的状态。 被两名警官搀住,老母亲和她的丈夫正要退下。 粗鲁地打开门脸色苍白的青木,飞跑着进来说道: 「主、主任,凉、凉子小姐,不见了!」 「什么?担任警卫的巡逻怎么了?」 「好像被殴打昏倒了,房间也已经是空壳子了!」 「不妙!」 京极堂站了起来: 「木场修,这栋建筑该不会有婴儿吧?」 「有前天刚生的婴儿,不过……跟警察医院谈妥,应该是转到那里去了……喂,怎么回事?」 「那……」 「那什么的?」 「雨势太强的关系,和护士商量是不是再延一天……」 「混帐!赶快去看婴儿,如果出事了可饶不了你!你们这些家伙,也别尽在这儿发呆,全体动员,坚守出口,绝不能让她逃掉。连只小狗都不准外出!」 木场生气地乱吼乱叫。 警官们都跑出去了。 我混在人群中,逃出房间。 凉子,必须见凉子! 我跑下楼横越过研究室前面,和上一次一样跑了出去。外面下着即使戴深斗笠都会飞掉的倾盆大雨。拖鞋在途中不知飞到哪儿去了,裸足飞溅起泥水,简直就像钻在集中炮火中乱室在潮湿地带的那一天。如果又回头又站立的话,就会没命了! 大大地绕了小儿科病房,穿过发生惨剧的房间、弄糟了的密室的书房。 在那个房间。 在那个房间,比谁都更早地。 被杂草包围住的门--开着。 与其说是约四个榻榻米大的房间,不如说是像仓库似的空问。中央铺着一张榻榻米,摆设了一张书桌,在那上面是曾看过的笔记--藤牧的日记和旧信札。 有凉子给藤牧的信。 然后,那时候的情书。 书桌旁有一朵大白花。 是的。 在那旁边,是收在桐木箱的秘传的古文书。 击碎孩子的头的石头。 这里有所有被剪下了的现实。 这个房间是不吉利的诅咒器具的展示场。 墙壁全是架子,放着各式各样的医疗器具。 金属和玻璃和陶器的冷冷的质感。 架子中央有六个玻璃瓶,然后那里面漂浮着六个孩子。 左边的孩子没有头。 青蛙脸孩子正中间的孩子的额头上有一颗很大的黑痣。 原泽伍一的孩子! 我受不了,昨天开始就没好好吃东西,胃里面的所有东西全吐出来了。在那里蹲了下去,几次几次地吐。从昨天开始就没好好吃东西。但那些东西却逐渐地以凶猛的速度涌了上来,胸部、喉咙都像火烧似的很热,冒液烧着食道。 但是,那吐泻出来的秽物,因被降下的雨冲刷,眼看着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 我把手搁在门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然后跨站在房间的入口处似的,再度窥伺了里面。 这个房间本身就是诅咒。 后面。 凉子在后面。 在那一瞬间,我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回头看就好了,可是…… 气氛得到形状,雨声成为语言。 「我以为■那一晚你会来■。我以为你是来把我从那个讨庆的营野那儿救出来的。」 什么? 回过头,我的眼前是一张少女白色的脸。 凉子,不,『京子』紧紧抱住婴儿站在雨中。 是■那个时候■的少女。 我那个时候非礼了这个少女吗? 否则,为什么说来救我的? 不,不是。在这里的不是少女,这双眼睛是野兽的眼睛。 「让开那里!那里是我的房间!我这一次要在那里养育这个孩子。因为你那晚没有来,现在才来是不行的唷。这孩子的父亲是■那个人■呢。让开!」 我仿佛被紧紧束缚住似的,全身僵硬,脑袋里一片白茫茫,声音出不来。话到哪儿去了? 「快让开!」 「凉子!」 突然、突然从黑暗中,事务长,不,久远寺菊乃飞奔出来,靠着似的抱住凉子: 「婴儿、婴儿还回来!别再做可怕的事了!」 「住嘴!走开!谁要给你们,你又要杀这孩子了吧!」 「不是、不是,凉子,这不是你的孩子,还给人家!」 「我生了几次孩子全被你杀了,受不了了!走开!恶魔!杀人鬼!」 母亲和女儿中间夹着婴儿,相互推挤似地靠近我。如瀑布的雨扭曲了视线。黑暗溅起水花飞散了。简直是地狱的景象。我完全无法动弹,只是听着那声音、看着那姿势。 「不是我,杀掉的不是我,那是--」 「别说谎!」 附近全变得白了。 闪光当中,我清楚地看到, 久远寺菊乃的颈子中间,深深地插着尖锐的金属棒。 是手术用的大型手术刀,是那个房间的咒具。 菊乃的喉咙咻咻地响着,如风声似的,那是从喉咙传出来的声音。 风的声音成了语言。 「妈妈!」 「原谅■妈妈■!」 毫不容情地喉咙被割裂了。 一面发出如风的声音、一面喷出大量的血液,久远寺菊乃倒向我这边来。我逐渐把握了状况,我抱住她。 咻咻地传出呼吸声。 被诅咒着的久远寺家的女巫,在企图成为母亲的瞬间,在我的手臂中死了。 我抬起脸。 凉子笑着。 「愚蠢的女人,久远寺家不要这种愚蠢女人!」 「凉、凉子小姐!」 用尽全身的力量,我终于能做的事,是只呼唤着她的名字。 「我不知道那个饶舌的阴阳师到底说了什么。但是现在的我,是真正的我,久远寺凉子。你如果要妨碍的话,我可不饶你。让开那里!」 「我、我……」 叭达地发出很大的声音。 书房旁的门被打破了,几名警官蜂拥进到禁止入内的小房间。 在那后面有京极堂。 「凉子小姐,放开那孩子。很遗憾,你不能杀掉那孩子。杀孩子需要这颗石头吧?」 京极堂推开警官,进到屋里拿起书桌上的那颗石头,手伸了出去: 「这是久远寺家的■规则■。」 「■规则■由我来做。」 凉子说道,把吸了很多母亲的血的大型手术刀,放到婴儿身上。 「住手!」 从新馆那里有两三名警官跑近了来,拿着手枪。 「耍小聪明也没有用!毕竟是你们不懂的事!」 凉子能剧面具似的脸上飘忽着微笑,朝着新馆如鸟似地翻转身子。 「凉子小姐,不行!警官……」 凉子以出乎人意外的敏捷动作,去撞其中一个警官的身体,那个警官被突然地撞到吓住了。另外一人的脸被割伤。警官发出悲呜、按着脸蹲了下来。剩下的一个,发出畏怯的声音,做出放枪的声音。 「别射,有婴儿!」 是木场的声音。绕过内庭率领警官队的木场出现了。因木场的声音瞬间踌躇了的最后一个人被推倒后,凉子消失在黑暗中。 我-- 跑了出去。 --我,那晚等你来。 --请救救我…… --真正的我是现在的我。 真正的你是谁? 我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我对你做了什么? 凉子跑过横扫的雨中。 紧抱着婴儿。 凉子跑进新馆,我背后有木场警官队逼近。我跑着,因为雨,前面看不见,因为泥土,脚纠结在一起。 黑暗不限于■仅在没有亮光的地方■。黑暗不是无所不在吗?那个证据,就是现在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暖和的雨包裹住全身。到哪里为止是雨?从哪里开始是自己?我完全不知道界线。 进入建筑物,穿过研究室的旁边。被泥水弄脏的脚滑溜溜的,我跌了好几次。走到有如大圣堂似的大厅。连屋顶都吹掉的天花板上的大窟窿,发出轰轰的声音,如倾泻而下瀑布似地吐出雨来。 才几天以前,从那个窟窿还射进来宛如天使舞降下来似的庄严的光线。 可是现在却简直就像-- --这个世界结束的景象似的。 对了,今天所有事情都会结束吧。这个充满了滑稽的非日常已经完结了吧。我深刻地感受到世界的终了。 凉子呢? 在上面! 我三步并作两步爬楼梯上去。从窟窿倾盆降下浊流似的雨。啊,再不赶快找到警察会追上来。 爬到三楼,我终于确认了凉子的身影。凉子在窟窿的边缘,然后在窟窿的对岸。 榎木津叉开两腿站着。 凉子认出榎木津后,停下脚慢慢地回过头。 凉子紧抱住婴儿看到我。 解开绑着的头发。 没有血气的白色脸上,没有表情。 白色宽松上衣被雨淋湿紧贴在身上,身体的曲线清晰可见。 几乎**。 下半身被血染得鲜红。 令人不寒而栗程度的美丽。 这不是存在世间的人。 这是姑获鸟。 「关口!」 是京极堂的声音。 背后的楼梯上大批警官队等着,站在最前面的是木场和京极堂。 「关口,凉子在那里吗?她是■这世上的真人■,别害怕!只不过是凉子小姐抱着婴儿站着而已。你这么想就好了。那是■你唯一能做的事■。」 因为转交情书的是我。 我走向前一步,凉子向后退,再退一步。 后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哪,给我吧!」 「妈妈!」 我终于想起那句话,已经不会被责骂了。 我确实地,确实地喊出来了。 凉子的表情突然现出那惯常的困惑,然后好像想说什么似的,嘴唇微微张开,伸出双手,把孩子递给了我。 姑获鸟变成■产女■! 接住的当儿,婴儿有如点燃了的火似地哭出声来。 听到后,凉子现出安心似的温柔的表情,轻微地晃了一下。 啊,凉子在说什么? 然后,久远寺凉子缓慢地坠入无底深渊。 那个时候,她说了什么,我终究听不到了。 柒 凉子去世的那晚,梗子也追随母亲与姐姐似的安静地离开这个人间。并非手术失败,根据主治的医师报告,她能撑到那时已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她的身体早已受到损伤。 就这样,久远寺家被诅咒的血统,在一夜之间全断绝了。承继了附身遗传的血的女人们全都死绝。长期连亘的不吉样的历史,终于打上了休止符。 我接手的婴儿幸运地很平安,被偷袭的母亲和护士也不碍事,听说只有那个脸被割伤的警官受到缝了六针的大伤。 木场由于根本想不出有关这次久远寺家事件的报告书,到底该怎么写而叹著气。 然而,最让警察头疼的,莫过讨厌没收的婴儿遗体。据木场说,哭著领取了遗体的只有原泽,后来的两对夫妻似乎并不是很愉快地应对似的。 这也是另外一种想法吧。 说不定曾企图忘怀。 说不定简直就不是人! 战前死亡的两个遗体,以及凉子生下来的无脑儿,究竟怎么了?一想及此,心境变得非常寂寞似的很奇妙。 距那个下雨的日子两天后,在报纸的角落出现一则小新闻: 「发现失踪青年医生的横死尸体」 我几乎毫无感觉地读那个标题。 一如想像,那则新闻,不用说事件的本质了,连事实关系,不,连轮廓都没有描迷。简直就不知道事件到底是在哪里发生的程度,事实被省略、歪曲著。 新闻报导凉子死于事故,梗子病死,菊乃自杀。这么严重的凶杀案,无任何脉络可循。一夜之中发生的事之类的,但如果实际上真有的话,那这才是非常奇怪的。 真滑稽。 我这么想。 我从那一天以后四天里,都假装是在京极堂家。是不想回家的心情。不,是不想见妻子,不想见叫做女人的女人,但真正的是不想见所有人。很想和那时候一样,盖上忧郁的壳。但事情没那么如意,我半途而废地将脚踏入彼岸,就那样慢吞吞地迷迷糊糊的日常中埋没而去。如果那样的话,心情是很想暂时隔离这迷糊的日常。 京极堂一成不变地早上起来后,到店里看书,关了店,就在客厅看书。入夜以后,在睡床上看书,晚睡早起。 至于我,并没有非做不可的事。而且,什么都还没开始,所以简直就像将怠惰绘在画上似的整天就躺在客厅。 那个晚上过后第三天,一个非常晴朗的热天。京极堂把藤牧的笔记全都集在庭院里烧掉了。反正也无所谓,可是宝贵的研究成果,也没发表地就埋葬了。对医学界而言,我觉得是损失,事件和研究成果是两回事。我也觉得把这两件事混在一起,不像是京极堂的作风,他说: --这技术现代社会不会接受。而且,对人而言如果真的是必要的技术,那么当能够接受这技术的社会来到时,一定会由谁来开发吧。因此现在即使有也没有用武之地。 我想的确也是如此。 他说既然要烧日记,烧了也好,但日记方面好像作为证据,被警察没收了。 我在这四天当中,受到京极堂影响似的,看了三本书。 一本是有关酱菜发酵的专门书,另外两本是佛教新兴宗教的开祖的佛书,以及中国鱼料理。每本都是要卖的书,对我而言原来就是既不关心、也不感兴趣的商品。 可是每一本都非常有趣。这里的主人不知何时曾说过,每一本书都有趣,也许未必是不对的。 我正想找第四本,到了店里后帐房不见主人的身影。替代的是放了几本书在上面,八成是主人看了一半的书。 《人狐辨或谈》、《狐凭病新论》。 事到如今还在看什么书呀! 「这是非常有意义的书。写《狐凭病新论》叫门肋的人,曾做过巢鸭疯人院的医护人员。你不是也认识吗?」 很唐突的主人出现了。 「我忘了,类似这种事我全忘了。所以,我在看酱菜啦鱼啦的书。但比这更要紧,你到底去哪里了?店里空无一人,这简直就很危险。幸好我在那里,这不就像是招手叫小偷进来吗?」 「连续来了几通电话,没办法呀。有一通是木场修打来的。」 「老爷……吗?」 「凉子小姐的遗体解剖报告似乎出来了。」 京极堂说道。一面坐上帐房,斜眼看着我。 「……是吗?」 「心脏好像很虚弱。凉子小姐的身体也不可思议似的和妹妹一样,竟然还能活著。」 「是吗?」 「怎么啦,怎么一点儿都不关心,在最近以前还那么认真的。不想知道吗?」 我没有回答。京极堂接著说道: 「解剖的结果,似乎从凉子小姐的脑发现脑内浮肿,在视床下部一带好像有非常大的浮肿物,脑受到相当的压迫,她的脑■几乎都装满了水■,多半好像是先天性的东西。是非常少见的案例。她……是个有残疾的无脑儿。」 「可是……她……」 「是的,在日常生活中并没有任何妨碍,所以我们终究必须彻底地修正有关脑的认识。」 这个男人,为什么可以做到表情不变地说这些话? 「别再说了。她的事到此为止,我不想知道更多事了呢。而且她本人不也说过了,自己的身体是随时都会死去而不稀奇的身体……这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事了。」 脑子发晕,不想再想任何事。 「而且……凉子小姐在十二年前、梗子小姐在一年半以前■已死了■。事到如今,知道这些事又有什么用?」 是的,没有用了。 「那么,你对死人曾那么地真挚,到了最后,还演出了那么热烈的武打,而且现在仍这样地沉浸在死人的回忆里。」 「随便你说!」 我说完以后,觉得简直是内藤说的台词似的。 [总之,事件结束了。那个事件对我而言,是非日常性的舞台剧。揭幕了以后,拍拍手就好了。我只是又唯唯诺诺地回到日常而已。所以,让它结束吧。」 「对你来说,那么,那一个星期等于是虚构的舞台剧吗?事件发生时的你,是表演者,现在的你是观众吗?」 「的确如此。我甚至觉得现在简直就像另一个人似的。不,应该说只有在这次事件发生的期间,我的心情一直像在做梦似的。」 这是真心的。 「不是梦,是现实。久远寺凉子死了!」 京极堂说道,扬起半边眉毛: 「那个人只是个有生命身体的人而已。既不是妖怪变的,也不是幽灵。也不是住在梦中的人。死因是因全身挫伤引起的内脏破裂和脊髓骨折,然后是脑挫伤。」 「别再说了!」 我感到晕眩。 从窟窿的边缘看到的凉子的尸体,简直就像只有那里剪下了似的,晒相在我的视网膜里。被雨淋得模糊地连脸都看不出来。 「京极堂,你这样简直就像别人的事似的一副悠哉的样子。但我和你不一样。你不是不懂焦虑的心情,我现在谁也不想见、什么都不做。如果你觉得我吃闲饭的话,我走就是了嘛。」 「根本无所谓,你要待到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过,对你曾那么热心的凉子小姐的事,却什么都不再说了。」 「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难道你要我像以前的我那样,详细地写下她是稀有的杀人鬼啦恶魔啦才满意吗?啊,你在想啊,关口又恢复了!说起来,那个事件和我的日常生活是遥远地相差悬殊世界的事情哩。那个人和我们所住的世界不一样,所以不能说!」 「日常与非日常是连续著的。的确我觉得从日常看非日常是很恐怖的,而且也觉得从非日常看日常很无聊。但是那并非不同的东西,是一样的东西。世界始终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仍不变地运行著。个人的脑,只不过是对自己合宜与否,而划上了日常、非日常的线而已。何时、发生什么事是理所当然的,什么事都没发生也是理所当然。凡事配合得好好的。这个世上,并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京极堂在安慰我也说不定。我了解。然而,多不中用的安慰话呀!这世上无法用理论就能抚平受伤的心,有的话,就只有眼前这个极端理论般朋友的心吧。我的心更混乱混浊,而那绝不是能以那种■认真■的理由,就能够整理出透彻的东西。 「说的也是吧。不过,事到如今,我想什么、怎么想,她也不能因此而成佛吧。」 「那不对唷。■人死了后就结束了■,尸体只是物体而已。能不能成佛并不是活著的人、也就是你和我所能决定的事。」 「所以,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我什么也不能做,而且从现在开始什么也不能做。如你所说,她已死了。」 「所以说本人死了的现在,继承了诅咒的是身为关系者的我们。把她想成是梦或幻想,的确很简单,而且,把她从你的日常割断、作为『回忆』而隔离起来这件事也是很轻松的吧。不过,我想这样不行。她是普通人,我们不也和她完全一样吗?如果特别地对待她、埋葬到黑暗的另一边的话,那她就永远无法从诅咒中被解放了!」 --请解开我的诅咒! 快忘掉的凉子的脸,浮了上来。 既不是姑获鸟,也不是■那个时候■的少女。 是凉子的脸。 然后,我觉得我知道京极堂想说什么。 「的确……就如你说的唷……!确是这样……我这样的,一直在犹豫著回到日常生活。我知道。但是,我无法过像你过的达观的生活。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我说道,京极堂稍微沉默了。 我坐上帐房旁边的椅子,眺望著街道: 「那个人最后说了什么?」 那是我所关心的。即将死去的时候,她是凉子吗,还是「京子」?或者…… 「最后她是凉子小姐,然后吐露了谢谢你的话。」 京极堂看透我的心情似地说道。 「凉子小姐……为什么来找榎木津?」 「也许是想告发自己的内部吧。凉子小姐虽然什么事都不知道,但她的身体知道。而且,当凉子小姐是凉子小姐时,『京子』和『母亲』都并不是睡著的。只是没拥有意识的舞台而已。同样地,在犯罪的那个时候,凉子小姐也并不是睡著的。所以是处于下位的自我,告发了处于上位的自我!」 「不过,我……什么都不能做……」 「对她来说,你的存在本身就拥有意义。我想,这一次事情,没有了你是无法展开的。如果榎木津的办公室没有你的话,凉子小姐会中止委托吧。」 「为什么?」 「她的眼睛、脑还记得十二年前来救她的你,因为你在场,所以才委托了那种侦探。然后,榎木津才看得见她所拥有的年轻时的『关口翼』。」 对了。我也记得,我实际上知道那个时候的少女是凉子。 所以,才会这样的吧。 「迟早会造访的破灭的结局,到底是明天,还是今天?持续等待的每一天,比死还要痛苦!无论结局怎么样,把她从那个地狱救出来的是你。所以,我想她是想向你道谢吧。她最后已经说了谢谢唷!」 京极堂说道,微微笑了。觉得无法忍受。 「不过……如果我们没有参与,说不定也不会造成破灭的结局……」 「不可能有那种事!万一,梗子小姐一面抱著藤牧的尸体,一面可以永远怀着不出生孩子……然后,凉子小姐身为姐姐,永远地照顾著,而身为母亲,又永远地继续实行那没有终了的拷问……■从某种意思■来看,也许是幸福。但是,时间无法停止的。肉体逐渐地重叠著现实的记忆而向前行,迟早最后一定……有破灭的结局会到访。问题是以什么形态、什么时候来访?她在最后的最后,也许只是中止了被冲走,希望由自己演出破灭的结局也说不定。你参与了所有该参与的事了哟。」 --请帮助我! 果然是你,凉子小姐。 我不再选新的书,回到了客厅。 直到昨天,都没有挂上的那个风铃,不知在何时挂上,又挂在原来的地方了。这么热的天气,今天却不响。 想再待一会儿、再多待一会儿。 我稍微打了一会儿盹。 一发现京极堂就像平常那样面对矮桌坐着。 「哪,京极堂,那个时候凉子小姐……从姑获鸟变成产女了呢!」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事。 「所以姑获鸟和产女都是一样。」 「凉子小姐、梗子小姐、事务长都……然后藤牧先生,每个人都是产女!」 京极堂说道。 铃!风铃响了。 「好热,已经是夏天了!」 我流了满身大汗。 京极堂照惯例地板起生气的脸,说道: 「这当然啦,产女本来就是在夏天出现!」 「姑获鸟的……夏天。」 「对了,刚才千鹤子打电话来,好像刚回来。她说,如果你在的话,要在回家路上,顺便去把雪绘小姐也带来。好像带了点心啦西瓜啦很多特产。这个季节,而且你又喜欢点心、西瓜,孩子吃的东西,这不是正好吗?」 京极堂心情极佳地说道。我慌张地站了起来: 「呀,我,那就告辞了。」 「告辞?你要去哪里?雪绘小姐要来呢。丈夫错身而过地回家,这不是奇妙的安排吗?」 还不想见。 还没有回到日常。 即使那是连续着的,我仍需要少许时间。 需要非日常。 即使如此,老实说,我带著些微的期待,心想友人说不定会制止我。 不过,并没有。 我慌张地对连续的宿泊道谢,是个尴尬的退场。 晕眩坂上的地面上出现游丝。 在坡路中途,丝毫没有树木等遮阳之类的东西。只有、只有褪色了的像油土墙似的东西持续绵延着。这个不亲切的褪色了的油土墙里面是墓地,我现在知道了。所以,这里面是墓地。 然后,我受到炎热天气下的热气侵袭,在坡路约十分之七的附近,起了轻微的晕眩。 轻轻地摇晃了一下,正要向前扑倒,眼睛转到前方时,在那里看到了曾见过的图案的和服下摆。 缓缓地抬起视线,妻子站着。 妻子为了扶正我的姿势,伸出手,说了一句: 「辛苦了。」 妻子的斜后面站著京极堂的妻子。我觉得非常地怀念。 「这里很危险唷。嘿,这个坡路因为什么都没有,瞬间看起来像是直直下去的样子。不过,事实上,右倾斜左倾斜的,就在那一带呈现反倾斜的坡度。不过,唯一的目标墙,并不理会这些而笔直地继续吧。道路幅度很窄的关系,眼睛无论如何都会朝向墙瓦方向,这么一来,就会变得有点儿晕船似的,好像在那一带会晕眩。」 中禅寺千鹤子如此说明以后,轻轻地点了头,很清爽地微笑了。 什么嘛,听了理由以后,没什么嘛!既非不可思议、什么也没有,不是吗? 妻子也在笑。 凉子如果也在这里会笑吧。 回头一看,在坡路上的京极堂也在笑,怎么?那家伙不也一样吗? 没什么事。 我就这样跟著女人们后面,决定慢慢地回到温和的日常。但那并非是与凉子的诀别。凉子也一起,与如同被初生婴儿衣服似的日常包裹著的我一样地向前行。 抬头一看,天空清澈无际,没有一片云。清澈无际的蓝空,梅雨已经完全过了。 然后,我大概在坡路约十分之七的地方,大大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