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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屏州

    仲夏的晌午烈日如火,李衡坐在府衙后院藤架下纳凉,茂密的藤叶遮挡日头,风从一侧的竹林里吹来,凉意习习。

    他身上伤重,这些天一直在府衙养伤。如今屏州有殷柯、伏鸣和朝中派来的大臣在,他什么事情都不用问,但他们有什么大的决定却会来询问他的意见。

    如今白狄四皇子呼延钧自刎殉国,八皇子呼延钟被俘,与其他战俘均被关在府衙之内,这两日就押解进京,事务也多了些。

    刚刚送走了朝中的几位官员,殷柯和伏鸣一起过来,他们并无大事,只是说了些现在事情处理的近况,一切都有条不紊。

    随后两人关心的问起他身状况。

    “已无大碍。”他道。

    两人细细打量他,脸上有了血色,精神也较昨日好了些,略略放心。

    面对这位废太子,他们内心均是复杂。

    阴安王府是陈王的人,殷柯与陈王走的亲近,但是此次对白狄之战,李衡在芈望大将军战死后坚守城池,最后不惜巷战阻挡白狄南下,他从心底是敬佩的。

    更何况去年所谓的太子谋反一案,真相是什么他也知道的七七八八,只是这样的真相无人敢言罢了。

    伏鸣不知真相,但他信东宫不会谋反,当年洛王之事依旧历历在目,他多少能猜出几分。如今的陛下是什么性情,作为臣子又岂会不知?

    终究谁都抗不过皇权,东宫一案不是没有朝臣站出来替东宫说话,最后的结局不是背安上谋逆同党罪名被斩首,就是被流放贬谪偏远之地,无人再敢言。

    这一年听到了废太子许多的事,从东越到南楚,再到屏州城,即便身受迫害,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大周,如今谁还会信他有谋反之心呢?

    李衡瞧见他们神情忧郁,猜到几分他们心思,有心的问道:“北境之战长平侯立了大功,不知朝廷现在对他是何态度?”

    两人相视一眼,伏鸣眼中一丝失落:“我与北境王引大将军均上书为长平侯说情,至今未有旨意。”

    李衡微微的点了下头,这是他意料中的事情。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素来是陛下喜欢做的,洛王,郑国公,当年从龙有功之臣,甚至包括他自己,哪一件不是?

    他嘴角一丝苦笑,垂下目光,轻轻的叹了声,打开折扇轻轻扇了扇,目光望向南方天际。

    两人均看出他的哀伤落寞,大有兔死狐悲之感。

    许久,他再次的开口,问向伏鸣:“伏将军在北境军中可听闻时晏之人?”

    伏鸣愣了一瞬:“李公子所言是否是先地理名家时留先生之孙?”

    “正是。”

    伏鸣面露笑意夸赞道:“他在北境之战□□劳不小,他提议的水淹之计,重创白狄右军。随后跟随北境军追击白狄右军部分残余。”

    “时晏。”殷柯念叨了两遍,“我若没记错,他应该是李公子身边的人,数年前离京。”

    “世子好记性。”李衡笑道,连他身边几年前的一个普通的护卫都记得,之前真没有少在他身上费心思。

    殷柯听出话外之意,此刻生出几分惭愧。当年李衡刚回朝被立为储君,他为陈王细查过李衡身边人的身份来历。

    只是后来许多人莫名的消失,他颇为好奇,暗中打听到是被外派出去,至于去了什么地方做什么却一直没有查到。

    直到去年听闻南楚宫变中有一位名叫许清和的绝色客卿惨死,让李衡为其悲痛不已,他才想起以前李衡身边有个倾城色的少年名叫清和,猜到当年那些莫名消失的人的去向。

    以前他对李衡不大喜,是因他与陈王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更因为阴安王府已经和陈王绑在一条绳上,他必须选择站在陈王这边。

    但自从去年东宫一案后这一年多,陈王与李衡各自所为,他才真正的看清,面前之人相较陈王更有帝王的谋勇和胸怀。

    *

    两日后,呼延钟等俘虏被押解回京,殷柯也随之回京。

    李衡站在府衙后院廊下喝茶纳凉,骆翼坐在对面陪着他。忽而听到院门前有些吵,抬头望去,宛葭月一身赤红裙裳推开门边拦着的守卫朝这边跑来。

    “葭月?”李衡惊喜的从茶几边起身。将她送出城这么多天,她一定是担心他担心的要紧。

    “李混蛋!”宛葭月奔到廊下,直接扑到他身上,李衡忙抱住,却不想宛葭月双手却捏着他的脸,气骂道,“你竟然将我送走,答应让我陪着,你竟然失言,竟然骗我。”

    “疼啊!”李衡双颊被他捏的生疼,求饶道,“我的错,我错了,快松手。”话也呜呜说不清。

    “你不守信用!”她松了手却狠狠的揉着,像搓面团似的,揉的李衡五官都扭曲。

    “我错了,快住手,还有外人在呢!”目光给她示意,廊下站着骆翼和另外两名伺候的小吏,而院中站着跟着她过来五六人。

    宛葭月朝旁边看了眼,收敛了怒气,环上他的脖颈,在他被捏红的脸颊处狠狠的吻了下。

    “你以后不许送我走,如果你再送我走,我就回谷去,一辈子都不回来了。”

    “嗯!不会了。对不起,这些天让你担心了。”李衡笑着道。

    “你的确该好好的向我道个歉。”宛葭月板着小脸道。

    李衡宠溺的笑着点了点头,看她嘟着的小嘴,凑上去吻了下:“好!”

    曲九复从院门走来,瞧见廊下一幕,提高嗓音不阴不阳的道:“看来李公子的伤都好了,大夫啊,你回去吧,以后不用过来了。”

    跟在身后的大夫愣了下,前两日过来检查的时候李公子身上的伤口才刚愈合,怎么可能就好了,不敢多言,也不敢真的就走了。

    宛葭月回头朝曲九复和背着药箱来的老大夫看了眼,立即的从李衡身上跳下来,关心问:“伤的很重?还没好是不是?”

    “没什么大碍了,都是皮肉伤。”

    “你肯定又骗我,让我看看。”说着就伸手扒拉李衡的衣领。

    李衡立即的按住她的手,低声劝道:“满院子的人呢!”

    宛葭月回头看了眼,傻笑了下,拉着他就朝屋内去。回身将房门砰的关上。

    “九津!”曲九复走到廊下敲门,“宛姑娘,我可告诉你,你别干坏事啊!”

    里面没人回应,回头见到廊外枯朽谷的几名弟子个个脸色难看,双目含怒的瞪着他。

    他毫不客气的瞪回去,吩咐大夫留下来,待会给李衡检查,对屋内调侃几句后离开。

    房中,宛葭月为李衡检查完伤势后,手指轻轻的划过他胸口的一道刀伤,满眼心疼的道:“我刚为你祛除了身上的疤痕,你又给自己添了这么多,你瞧瞧又跟蛛网似的。”

    “也就几道而已,哪有那么夸张。”将外衣穿上。

    “伤疤不说了,你内伤还那么重,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让人心疼?”说着眼中泪光闪动。

    李衡将衣服穿好,将她揽进怀中,哄着道:“以后不会了。”

    “以后?以后你再受这么重的伤,你都没机会再睁眼了。”赌气的说着狠话,将他推开。

    李衡笑了下:“那就没有以后,这次是最后一次。”

    宛葭月撇撇嘴,清楚他这话是安慰她,若是将来再有如屏州之事,他依旧会豁出性命,这样才是真正的他。但是他能够说这话安慰她,她也很开心。转身走到桌边倒了杯凉茶喝起来。

    “我在华阳听到了一些消息,这次对白狄的战事你立下了功劳,有一批朝臣上书为你说话,甚至有要求彻查去年东宫谋反一案。京城的百姓也都暗中称颂你呢!”

    李衡微笑着走到桌边坐下。这是在他预料之中的,只是敢上书替他说话的人,明显是不知道去年一案的真正内因,换而言之,他们在朝中还没有足够的分量。

    即便是上书求情,陛下也不会听,何况还有陈王和魏丞相。他们此时应该很恐慌,会想尽办法来压制这一部分朝臣。

    “你该回华阳去听听的。”。

    他随手倒了杯凉茶抿了口,苦笑:“没有陛下旨意,我是不能回华阳的。”

    宛葭月扁了扁嘴,迟疑须臾问:“接下来大周的事情也不是你能插手的,而且陈王说不定又要对你动手,你接下来准备去哪儿?”

    “去华阳。”

    宛葭月疑惑不解,刚说不能回,现在又说要回去,她不懂他此话何意。

    “我现在身上伤未痊愈,就先在这儿养着,待伤好了或许我们就能回华阳了。

    “你不是说没有陛下旨意不能回吗?”

    “保不齐就有了旨意呢?”宛葭月皱眉想了想,了然其意,霍地笑了,点点头。

    “哥!”忽然门外一声炸响。

    顾小寒气一脚将门踹开,李衡和宛葭月齐齐的望过去,顾小寒满脸怒气瞪着李衡,走到跟前,狠狠的一掌拍在桌上,怒斥:“有你这么当兄弟的吗?”

    李衡愣了下,朝门外望了眼,方添进来告罪:“属下没有看住顾五公子,公子恕罪。”

    顾小寒更怒,对着李衡和方添诘问:“我是囚犯吗?你们那么看着我?又绑又关!犯人还有个放风的时辰,我是犯了哪条律法要将我当死囚一样捆着?”说着袖子一撸朝李衡面前一伸,“你自己瞧瞧,我这胳膊都要断了,要死给个痛快,别这么折磨人行吗?”

    李衡瞥了眼,手腕一圈血痕,四周青紫肿胀,明显是被绳索等粗糙之物捆绑摩擦割伤。

    对于挨了两筋条打都能够哭爹喊娘的顾小寒来说,这伤的确能够要他命,难怪怒气这么大。

    方添不会没分寸,这些天顾小寒必然也没少折腾他们。

    “你若是听话,能够受这罪?”李衡见门外大夫还在,让其进来给顾小寒看伤。

    顾小寒一挥手,置气道:“不用,让我死了算了。”

    “浑话!”示意大夫上前医治。

    “我说不用就不用。”他吼了句,“有事情你就将我送走,你凭什么送我走?就是我爹在,他也绝不会这么做,不会让自己儿子临阵退缩。”

    提到洛王,李衡心中不由抽了一下。若是洛王在,的确不会将顾小寒送走,但是洛王可能会将他送走,一如他将顾小寒送走一样。

    他此时理解顾小寒的心情,只是有些道理还是要和他说清楚。“那你告诉我,你凭什么留下?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你留下来能做什么?凭着一腔热血留在这里白白送命?”

    “我……”顾小寒被教训的无言回嘴。他的确论文论武都没有可圈可点之处。

    “家国兴亡匹夫有责。”他强硬的扯一句反驳。

    “有责?这个责任你还担不起。你若真的有这心,以后就好好的学文习武,自是有你要扛起的责任。”

    “我……我现在就去!”怒捶了下桌子气呼呼的转身出去。

    李衡示意方添跟过去瞧瞧,现在城中还乱着,不能出了差池,自己怅然的暗叹了声。

    宛葭月难得看到他这般教训顾小寒,这大半年来,他对顾小寒一直很疼宠,即便不听话也只驳斥两句便过去了,今日倒是动了真格,言辞间也听得出是激励顾小寒,不想他以后还如此的贪玩任性。

    李衡几分无奈,他以前希望顾小寒将来做个富贵闲人,后来他发现顾小寒终究是洛王之子,他骨子里是做不了富贵闲人。既然做不了,只能够让他做洛王一样的人。

    顾小寒被气的狠了,好几天没有见到人,方添回禀说他跑去帮官府安置回城的流民。

    *

    李衡在屏州城又呆了大半个月,身上的外伤已经好的差不多,内伤还需要时日慢慢调养恢复。

    这段时间城内城外,华阳、北境、西北的消息听了一耳朵,不由的留心长平侯的动静。

    陛下召其回京,路过屏州之时,听闻李衡还在屏州养伤,顺路过来看望。

    以前他与李衡除了公务之事很少往来,并无私交。若非是跟随他身边的时晏要来拜见,他也听闻李衡在屏州守城之事,断然是不会过来。

    到府衙后院之时,李衡正在藤架下纳凉顺便教宛葭月书画。

    宛葭月的画技这一年没多少长进,画出来的李衡虽然不似雷劈的了,也像是完全的另一个人,勉强的能够有一二分神韵像。

    “我是不是太没书画天赋了?”宛葭月自我怀疑,看着手中的画像,无奈的感叹。

    李衡笑了笑:“只能说天赋一般。不过你在调香上倒是颇有天赋,听闻叶斓这几日都跟着你学调香。”

    宛葭月颇为自得的笑道:“那当然,不过叶姐姐对调香天赋一般。”

    “她的天赋是音律。”

    “这些天没有见到曲公子,估计在为叶姐姐谱曲填词!”

    “你想见他?”李衡调侃。

    “当然不是,若不是因为叶姐姐,我正眼都不想看他。不过自从叶姐姐在他身边,他倒是规矩了很多。”

    两个人在藤架下说说笑笑,未有注意到不远处回廊处站着的几人,为首男子年近五旬,面相威严,此时愣怔的看着藤架下的人失神,眉头紧蹙。

    “梁将军。”身旁时晏轻唤声。

    梁摧之怔怔的回头看了眼时晏,慢慢才回过神思,问:“那姑娘是何人?”

    时晏朝宛葭月望了眼,她并未与宛葭月接触过,只是听闻她的身份是枯朽谷谷主的女儿,这样的身份自是不方便和梁摧之说,故借口道:“时晏不识。”

    梁摧之诧异,又看向另一旁引路过来的府衙官吏。

    官吏笑着回道:“那位姑娘名唤宛葭月,是李公子的知己。具体什么身份,下官便不知了。”

    “宛?葭月?”梁摧之默默的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她姓宛,十一月生,看上去双十年纪。他微微的摇头,心中否定,不可能。

    “梁将军认识宛姑娘?”时晏询问。

    “几分眼熟。”他牵强的笑了下敷衍过去,朝藤架走去。

    李衡见到来人,放下手中笔。宛葭月立即将自己画的四不像的画纸折起来压在镇纸下面。

    “李公子。”梁摧之拱手施了一礼。

    李衡回礼笑道:“今早听闻梁侯到了屏州,在下还感叹可能无缘相见,不曾想梁侯会来,让在下喜出望外。”

    两人寒暄客气着,宛葭月却在听到梁侯二字之时目光便紧紧的落在了梁摧之的身上,大周侯爵梁姓只有一人。

    面前之人就是母亲在临终前忆起之人,身材高大,面相威严冷硬,虽知天命年纪,却精神矍铄,一双眼锐利如锋。他和母亲描述的不太像,应该是这二十年的岁月改变。

    此时夏桐端着茶水过来,宛葭月接过去,给几人一一奉茶,梁摧之抬眼细瞧端茶的姑娘。

    中等的身量,略显清瘦,娇俏的脸蛋,柔美的五官,特别一双眼睛灵动纯净,与他记忆中的女子六七分像。

    李衡注意到梁摧之和宛葭月的目光,两人都在有意无意的打量对方。

    宛葭月奉完茶便退立到一旁,未有如以往若是他与属下或者官场中人相谈就回避,了然她心思便由着她。

    他询问了一些北境的事情,又询问起去年半路截杀之人。

    梁摧之微微的摇头:“我并不知那些人身份,但是他们个个武功高强,招式阴狠诡异,从未见过,看上去倒是像驯养的死士或杀手。”

    他更加确信那批人就是枯朽谷杀手,宛葭月听到这话也清楚可能是兄长所为,只是她不理解为何兄长会救梁摧之,兄长并不喜他。

    “他们除了相救,阻拦梁侯去回京,之后阻拦梁侯返回西北,还有何动静?”

    梁摧之摇头道:“未有,我一直想弄清楚他们是何人,但现在看来很难。”

    “有缘自会再见,梁侯也不必灰心。”

    “是啊!”梁摧之余光不自觉又朝宛葭月扫去,兴许这就是缘分,相隔二十年还能够再见,面前的姑娘应该是阿宁的女儿。

    李衡转开话题询问他此次回京之事,陛下此次听从朝臣谏言将其召回,自不会再治罪于他,即便陛下多疑依旧不信长平侯,也不会在白狄刚平定就问罪功臣。

    闲谈了片刻,梁摧之因奉旨回京不能多耽搁告辞,离开之前依旧是不舍的看向宛葭月。

    李衡起身相送,宛葭月也立即跟了过去。府衙门前翻身上马后,他忍不住再次的朝阶上宛葭月望去,眼中忧郁。

    驱马行了两条街,他忽然驻马对身边一名亲兵吩咐:“去查一下李公子身边那位宛姑娘的身份来历,越详细越好。”

    亲兵不明其意,见将军眉头深锁,知必然有隐情,不再多问,领命带着身后两名亲兵调转马头。

    宛葭月神色犹豫的看着街道上早就不见的一队人马,李衡搂过她轻声安慰:“今日事急,长平侯行色匆忙,你们不便多言,很快你就会有机会与他单独相谈。”

    宛葭月微微的摇头:“我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见到他,我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李衡心疼的拍了拍她手臂,搂着她回去。宛葭月情绪有些低落,想自己静一静,他没强留陪着。回到书房前对骆翼吩咐:“若长平侯派人打探宛姑娘的身份来历,不必隐瞒,据实相告。”

    “可宛姑娘是枯朽谷身份。”骆翼颇为担忧。

    “无妨。”

    数日后,李衡和曲九复在书房说着如今的局势和接下来计划,骆翼在门前禀道:“公子,殷世子前来传谕旨,在前堂等着公子。”

    李衡与曲九复相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