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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做完这些,方祈这才算是完全缓过气来,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要不要也打点水给沈孟虞提回去?方祈借着水瓢灌下几口甘甜的井水,有点儿踌躇。 然而他一无桶,二无盆,三来端水走路难免不能像他习惯地那样上蹿下跳,不方便避人,他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放弃这个打算。 如果需要的话,他迟些再过来打就是了。 一想到沈孟虞,方祈的心又有些扑腾起来,他放下水瓢,看着井中少年焕然一新的倒影,又摸摸颊边已经开始结痂的那道血痕,突然就在这古井边上发起了呆。 什么是喜欢? 他喜欢很多东西。 他喜欢缠在山腰的云,落入溪谷的水,连绵峰岭间翠绿的松柏,开在深巷里嫣红的桃花,他喜欢荆州雕刻精致的核舟,喜欢关中宜喜宜嗔的皮影,喜欢陇头流水歌,喜欢江南白纻舞,只要是美的东西,他都喜欢。 他也喜欢很多人。 他喜欢行走江湖自由洒脱的盗圣师父,在他躲在屋檐下避日时递给他一瓢水的慈祥老妇,长街尽头惊鸿一面的白衣少年,他喜欢漂亮的小姐姐,喜欢温柔的大哥哥,喜欢云雾山头隐居的谪仙人,喜欢红尘紫陌扬袖的俏花魁,只要是美的人,他都喜欢。 沈孟虞也是他喜欢的人之一。 他曾经将所有喜欢的对象一视同仁,只因这些都是外物,不分高下,更无优劣,不需要区别对待,亦不需要太过上心。 但是沈孟虞让他上了心。 心巢中的幼鸟即使还没学会飞,但自打它看见天光的那一刻起,便已经爱上了这片湛蓝如洗的碧空。 方祈即使还不能完全理解这抹情愫与平常的喜欢有什么差别,但他心里已隐隐清楚,自己待沈孟虞,亦是不同的。 “好乱啊。”方祈摇摇头,往那古井中投了一颗石子,井中的少年似乎被石子吓到,也和他一样皱起眉头,眼中流露出几分迷茫。 前山寺钟再响,似乎又过了一个时辰。方祈厘不清自己心中的思绪,又不想这么快回去打扰沈孟虞和白度禅师叙话,他顿了顿,只扬手与那井中愁眉苦脸的少年作别,又避过廊庑下零零散散的僧侣,只在这寺中继续胡乱转悠起来。 清凉寺为国教法眼宗祖庭所在,雄踞石首山巅,倚山傍水,占地广阔。不仅前寺雄浑高耸的宝殿香阁能容得下数千金陵百姓前来听禅,就连后寺的精舍禅房亦是鳞次栉比,叠如云生。 红墙黑瓦杂宝树,金阁白塔藏佛度,方祈在这香火最为鼎盛的清凉寺后寺转悠转悠着,突然发现自己竟迷了路。 然而他如今这幅打扮,一来不伦不类,二来又怕暴露身份,给沈孟虞惹上灾祸,却是不好在寺中寻人问路。 方祈不死心,又在这鬼打墙一般的后寺又来回绕了几圈,却连白度禅师精舍前种的那一丛曼荼罗影子都没看到,他心中着急,眼见着前面一座七层佛塔高耸入云,也没多想什么,只猛地一提气,几个起落跃上佛塔最高层,想要借高处认清寺中布局,辨明道路。 登塔亦如登云,方祈身在云中,双脚悬空,随手捡来的宽大禅衣被天风吹得鼓起,袍袖猎猎,若是此时有人抬头向塔上张望一眼,定然要被这挂在塔上的“大鸟”吓个半死。 大鸟一手勾住窗棂,一手搭在眼前着意四顾。 向南,大殿?不对。 向北,塔林?不对。 向西,灶房?不对。 向东,禅…… 方祈正定睛往东边的那一排排禅房看去,数着自己来时经过了多少条小路,冷不防头顶的窗棂被人从内推开,一张上了年纪、容貌清癯的灰袍僧人面孔突然出现在他头顶,吓得他手一滑,差点就要表演一出坠塔自尽的戏码来。 所幸他身手还算敏捷,反应也还算迅速,眼下行迹暴露,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逃跑,而是一掌挥出,想要把这个唯一发现他的的僧人劈晕在地! 那老和尚怀中抱着个净瓶,手上提着根长柄竹勺,似是打算来舀这挂在檐下的无根水灌瓶。 他与方祈四目相对,显然没料到窗外有人,也是微微一怔。 然而,当方祈挟带特殊劲力的掌风袭来时,那老和尚却是直接放手,向后倒退一步,在方寸之间擦着方祈的掌缘避开攻击,“嘭”地一声阖上窗子。 没中? 方祈一掌落空,心中大惊,他生怕那和老和尚在寺中将他和沈孟虞的行踪透露出去,引得暗中潜伏的刺客找上门来,故他也顾不得继续隐藏自己,只猛地一下推开窗棂,翻身进塔,妄图逮人封口。 只是他的右脚还没落地,眼前忽然一花,却是那避开他一掌的老和尚没有离去,正候在窗边守株待兔。 那老和尚手执杨枝,于净瓶中轻轻一点,瓶中剩下的甘霖附在柳枝上四溅奔逸,带着劲气的露水直接浇了方祈一头一脸,令他衣衫尽湿。 趁着少年正处在被水淹没、不知所措的惊慌中,那灰袍老僧猱身上前,手上也没怎么用力,只是轻轻巧巧地扣住方祈手腕,仅以这举重若轻的一个动作,封堵住他的所有退路。 灰袍老僧问禅半生,精神内蕴,就是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然而当他看清楚方祈的脸时,平澜无波的瞳孔骤然一缩,潮水翻涌间,忽然闪烁起方祈看不懂的复杂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