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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停澜这几天没有一秒钟是闲着的——没办法,旷工的代价。他此番在海上漂了近一个月,东州暗桩送来的情报,觚北联合商会和西陆矿山庄园寄来的账单信件已堆成了小山,哪怕之前已经预付够了房租,金铃花夫人依旧是臭着一张脸把这摞纸甩给了他,方停澜不得不又给了她一笔数目可观的“保管费”,这才让女人的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 他先是奔走于久梦城的暗桩与应酬,又通了两个宵处理完账单和情报,等他写完最后一封信,刚揉着太阳穴想躺会,周不疑的消息就递了过来——西莫纳伯爵请他俩吃晚饭。 “晚饭?”方停澜看了一眼窗外的正当空的日头,他打了个呵欠,朝周不疑摆摆手,“那还早呢,我先躺一会,反正这边妓院多,你自己随便找一家玩着,我醒了去找你。” “我才不在这儿玩呢,上次来一趟,这里的姑娘偷我内衫的银扣子就算了,还把我藏口袋里两颗糖也摸走了,”周不疑直翻白眼,“你也别睡了,伯爵说不在城里吃,得出城。” 出城?方停澜打了一半的呵欠立刻收住,他看了周不疑一眼,对方的眼中有着和他心照不宣的信息——这顿饭的东道主必然另有其人,伯爵也不过是个传话人罢了。 方停澜晓得自己今天是肯定没有一个安生觉了,他叹了口气,拿过床头的薄荷烟放在鼻下猛嗅了一口,然后振振精神抓过一旁的外裳利落穿上:“走吧,去见贵客。” 前来迎接车夫其貌不扬,马车造型低调,看来还是个不想被人发现的贵客。方停澜虽然有点好奇西莫纳背后的人是谁,但此时能得到的信息依然太少,还不如去了之后随机应变再做谋划。他打定主意,便抓紧时间在马车上睡了一觉。 路上颠簸,他这一觉也睡得不够踏实,每碾过一个土坑就做一个梦。不是梦见去脍珍楼的路上站满了黑衣的传令人;就是梦见在牢里求人再给一把御寒的干稻草;再不然就是梦见费祎脖子上飙着血,依然狂笑着朝着他的脑门扣下了扳机…… 最后一个梦是唯一一个好梦。 方停澜梦见自己回到了小时候的身体,在泰燕城,似乎是夏天,烈阳被繁茂树叶筛过,温柔地落在他的脸上。他朝着头顶伸手,树干处似乎有个小小身影,方停澜听见自己像个小大人般说道:“你下来吧,放心,我会接住你的。” 那个身影似乎说了什么,方停澜在梦里听不清,他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的声音和夏日午后的嘶哑蝉鸣,他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那句话,并多加了三个字:“相信我。” 那个身影终于动了,对方摇摇晃晃地扶着树干像一只刚会走路的小兽,当他手指离开树干的刹那,人也像一只小兽般朝他扑了过来,方停澜只觉得手上一沉,他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坠重感带着往下一拉,顿时从梦中被扯了出来。 男人缓缓睁开了眼,马车还在行驶,坐在对面的周不疑正一边打着呵欠一边闲闲翻着一本小说,窗外夕阳正好,方停澜的两颊有点发烫——方才梦中投影在脸上的温暖想必就是它造成的。 方停澜搓了搓脸,好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现在到哪了?” “从晨鸣宫的城门出去的,”周不疑头也不抬地解释道,“绕过了齐云城,现在往鹰归山的方向走。” 这个方向可见的王公贵族不少,但方停澜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颇为失望地叹了口气:“……是贝伦绪啊。” 周不疑对马上要见的这位贵客还没此时手中那本三流烂俗小说里的风骚女主角来得上心,他皱了下鼻子敷衍地表示赞同,头依然没抬。 这个答案确实让两人都觉得索然寡味。 贝伦绪。前国王速禾尔的私生子,王女龙容的弟弟,今年才十七岁——如果西莫纳伯爵想操纵皇族的话,他确实是唯一的人选。 “……我倒是不觉得贝伦绪是唯一人选,伯爵干嘛不选住在垂芷庭的那个妞?”周不疑说起缇苏正经王储时一点敬意也没,直接用“妞”代替,“一个病怏怏的皇女不比一个乡下小男孩好摆布?以后他自个想当国王了,处理起来都方便。” 方停澜摇了摇头:“未必。选龙容,他就得和龙容背后的那些支持的老大臣老贵族们打交道了,名门望族向来只在乎血统与正统,不仅磨磨唧唧地帮不了什么事,成了后还要来分羹——赔本买卖。” “那倒是。”周不疑自己也是小吏出身,明白和这些豪门世家打交道的痛苦。 “选贝伦绪,一来他和当今的琥珀王出身相同,都是与贱籍私生,没有麻烦的背景,二来么……”方停澜微笑起来,“周不疑,如果你是一个大奸臣,你觉得是掌控一个成熟的暴君比较容易呢,还是掌控一个年少的昏君更容易呢?” 周不疑吹了声口哨:“那当然是后者了。” “就算贝伦绪不昏聩,但他可依仗的只有西莫纳,只要西莫纳让他昏聩就可以了。” 方停澜看了眼窗外,马车驶入一座荒凉小镇,正在做最后一次拐弯——快到目的地了,“就好比现在,难道伯爵这么郑重其事的隐秘行动是给我们看的么?不,是做给这位小皇子看的。一个地位尴尬的男孩,只配养在鹰归山下的农户家中,突然有一天有人表示愿意臣服于他,并帮助他夺回他‘应得的一切’,怎么会有人不动心?西莫纳给了少年人一种错觉,让他以为自己高高在上,而伯爵正在亲吻他的脚尖,为了他这位未来的不世明君而忍辱负重地侍奉在暴君琥珀王的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