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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尘

    十三。前尘

    睫毛微动,在一瞬又回归安好的模样。

    眼前所见的男人,光洁额头,鼻骨高挺,唇线至下颚的线条起伏皆流畅无比,怎样角度细看都生出赏心悦目感。

    宁清柠趁他依旧沉睡,伸了只手,怯生生得咬住下唇,想去摸他的脸。

    也是晨光太熹微,让她忘记此时处地有多尴尬,倘若那人是醒的,最面子薄,脸红耳赤的人该是谁。

    手被抓个实在,又被无防备一拉。

    宁清柠整个上半身就扑向他的胸前。少女瓷白小脸,不偏不倚,就贴在心口之上。听他晨起的心脏跳动声,有力而踏实。

    她发丝散乱,铺了胸前一片,乌黑色如墨般氤氲半生记忆。

    时间线太久远。只能记起港澳来往的轮渡上过半数异国脸孔,粤语参杂着口音各异的洋文吵闹不止。那时来港的内陆人,女人还是丝绸旗袍,男人作古,书生长袍,颇有不顾珠江水腥,再上演个“红袖添香”的场景。

    卓府三少年轻气盛,伙同一帮称得了纨绔子弟的友人,特地涉水而来,只为在澳门赌场里体味把醉生梦死。

    澳葡末期的澳门,经济低迷,唯靠博彩业支撑当时时局。直至主权回归被提上日程,归属权变更,才日见昔日繁华。

    来澳游玩的人,大多是百乐门桌上一坐,听得夜夜笙歌,一觉惊醒,裤兜摸不到三两个筹码,便立于澳氹大桥,对着真正金碧煌煌,日夜灯光通明的葡京酒店,捶胸顿足。

    卓岸歇一行人不属此类。

    脑筋灵活,懂得适时而退,倒能在赌局桌上梭哈几把不见一滴汗掉。

    玩了个把月,澳门纸欲金迷领略大致,也就倦了。

    几人穿搭风流俊逸,一身西装落拓有型,上了车拐去大剧院看戏,顺道看看洋美人怎样抽烟吐雾。

    其实未必。

    戏剧上下两层,上层呈环形围着舞台,两侧各有上楼来的楼梯。格局不算大,除了前排几个特座摆点茶水花艺外,其余都是普通的阶梯式观众席。

    爱戏如痴的人在一楼,饱览众局,观其想观的人则脚步一拐,拐上二楼。

    舞台剧没有配乐时,整个剧院是没什么人说话的,说也得压低声音说,指不定高声嚷嚷了耽误哪家贵人看剧会招来一身骚。

    那时的澳门是真乱,黑白混杂,大佬带着马仔当道,普通人缩缩脖子才能换得七成安稳。

    他们几人年轻不懂何为收敛,作风乖张,加之模样周正,一身气派讲究,自然被归于不可招惹。

    故而他们一坐上雅座,四周就收了声,个个哑巴着一张脸,瞪大眼瞧楼下的戏。

    其实,楼上又何尝不是一场好戏。

    卓岸歇从桌上花瓶里掐了根玫瑰花,摸着梗上的刺,有一搭没一搭得把玩。

    他眼神扫过一楼观众席,神色透着股索然无味的萧条劲。洋妞也不过那样,瞳色异于东方人,目深鼻高,五官立体,瞧着像幅现代画,毫无水墨画的写意感,看久了也就品味不到愈久弥香的韵味,有什么意思。

    正待折了那只脱离水份保鲜的玫瑰,余光不期然就瞥见顶前头,扶着二楼外栏的小女孩,巴在外沿上,朝楼下观望。

    个头不算高,一头乌黑浓密长发盖了上半身,脚上蹬了双小皮鞋,一只脚勾着另一只,姿态煞是闲然。

    像什么呢?卓三少盯着女孩背影看了会儿,本无味的眼神清明了些,想招手让这女孩从桌上拿些糕点。就见她站直了身,相交而勾的脚却没站稳,欲迈开第一步就被小小绊了下,打了个趔趄庆幸没真摔。

    卓三少完全看入眼,眉头一扬,撑着下巴轻笑出声,风流味入骨。

    女孩走路不带心思,耳却听了八方,听见出丑后有人轻笑随后,一双清亮的眼就寻声瞪了过来。

    卓三少第一感觉是遗憾,年纪真小啊,看面相猜也就是个十岁上下的小姑娘,本应躲在大人背后偷瞄生人的姑娘,这个倒是胆大。

    他朝她招手,笑意不减。

    小姑娘盯了他半秒,脚步就向他迈了过来,停在桌前三步开外,用不甚标准的白话问他,“做什么?”

    “不做什么,叫你过来而已。”

    逗小孩的语气,惹得她又是一瞪。估计要转身就走,卓三少才堪堪喊住,“送你枝花,再带些糕点,算我笑你的赔罪。”

    那刻,他是真心叹慰自己这张脸,没有逞凶恶人的狠决,也没有市井流氓的市侩,清高精贵的长相,哄哄这个女孩绰绰有余。

    不然怎么看她接过那只玫瑰,细窄的指尖捏住花枝顶端,凑上头闻了闻,对他不解道,“不香啊。”

    他摩挲指腹,让花身的水气消弭指尖。听女孩疑惑出声,便觑眼看她,“艳花不香,香花不艳,你看看桂花,栀子花,百合,哪个是艳色的?”

    “对耶。”女孩恍然大悟,道了谢就准备走,被他再次喊住,“吃的不要了?”

    “不要了,我桌上有。哥哥再见。”最后一句话才听出她三分腼腆,实属不易啊。他笑了笑,给自己沏了杯茶。

    旁边目睹两人交谈的友人,乐得不行,嘲卓三少,“你知道你刚才就跟拐卖小孩的人贩子一样,拿着糖诱惑人家小女孩。”

    三少翘起二郎腿,望着楼下悠悠道,“我乐意。”这么个姑娘,多洗眼,多看几眼就会觉得世间阳春白雪有这女孩一份功劳。

    这是初见,两人都不曾挂心的相识,如若不是上天愿意施舍缘份,那么两人记忆里对澳门最深刻的印象只会是氹仔码头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前所未见。

    酒店套房。沙发正襟而坐的中年男人随意翻了翻那些流水账目,刚毅的脸望去门口。

    几个年轻人嘻嘻哈哈推开门,看见沙发上的卓公立刻哑了嗓,愣着神打了招呼喊声“卓公”“卓叔”就忙不迭退了出去。

    卓岸歇靠上门,一脸玩世不恭。

    “你玩得潇洒,家中事情一概不理,卓这个姓还要吗?”卓家掌事人威严与生俱来,语气淡淡却字字钧重。

    “少我一个不少……”

    卓公看着面前这个儿子,自小聪颖,出类拔萃,奈何当初为了拼事业携妻前去海外,独留他跟着卓老爷子。他以为老爷子学识渊博,教出的卓岸歇定是品行兼优的人中龙凤。

    然而,月有阴晴圆缺,何况万事。

    才华横溢不假,人倒变得妄为,老爷子和老太太隔代宠是一方面,回敬他这个父亲亦是原因。

    卓公叹息,软下态度,“别折腾了,回去吧。老太太发病危了。”

    卓岸歇眼神一瞬锐利,直硬的背磕上门板。他依旧不敢信,冷漠的眼逼视沙发上的人,“你用什么方法不行,拿这个当借口——”

    “她是我母亲。”一句话,苍老了半生光景。

    男儿有泪不轻弹,也还是红了眼眶。

    第二日的航班因故取消。

    卓岸歇跟着卓家一行人乘预订的轮渡。港口人头密密麻麻,招呼声叫卖声争吵声不绝于耳。

    那天本来是大晴天,日头却总是被乌云遮掩,时阴时亮,眼前的繁忙运作丝毫不受影响,船开的马达气声同周遭琐乱哄哄揉杂,开了水的锅也远远比不上此刻杂乱。

    昨日到此刻一言未发的人,眼里除了死寂只剩悲凉,头上那顶圆日在他看来,只是落败前的回光,该暗沉得总会暗沉。

    渡轮到了,人群又似被丢入百吨鞭炮,跳着脚炸锅。

    管家拥着了他往前走。

    登船口围满人,人还没上去,大包小包已经抢先一步。人挤人,恨不得挤进时间缝隙里。

    维护治安的警官在船口勉强维持着秩序。

    这样密不透风的人群,卓岸歇至今也想不通,那个皮肤白得晃眼的小姑娘是怎样发现了他,认出了他,再穿过层层人墙,将一个包裹塞进他手里。

    他回神,即使第一反应是去找人,发现女孩已经扎进人潮,似一道流星,划过痕迹便是唯一存在过的证明。

    水腥气冲鼻,船头的风不大,只能扬起半边衣角。

    盒子里装了晒干的玫瑰花瓣,黯淡的黄是边缘,熟透的红是花心,扑面的香气明知是人工香料也掩盖了令人作呕的水腥味。

    天空刺过一道光,带来短暂但足以铭记一生的明亮。

    此后多年,留学海外,见过太多太多女人,东方西方,多国混血,主动贴上来,或玩欲擒故纵,甚至连他卓岸歇也不得不夸上一句优秀的女孩,偏偏没一个动摇他内心。

    因为不知何时,心里就驻了一道白月光。

    年岁渐长,那个女孩也在他心中慢慢长大,身边来往众多人,没有一个比得上他心里的人,连七成像,也未有。

    直至为避暑回到卓家老宅。古色古香间,他在庭前看到个一身玫瑰花裙的小姑娘,肤色白皙,眼眸水清,一动一静全是他很久很久的执念。

    所以,诱你,想得到你,完全是本能。

    记不起也没关系,一个人能记起就够了。看着胸前扑倒的女孩,卓岸歇这般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