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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门总说他该多笑笑,但从顾华之十五岁的那天起,他的情绪就一直很淡,近乎漠然。 山中无闲事,从刺破黑夜的晨曦出现在天边的那一刻,到蝉鸣鸟叫,从溪水的潺潺声,再到日薄西山,山间的风愈发寒凉之际,一切就又都静了下来,没什么值得欣喜的,也没什么值得悲伤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宴席自不必说,热闹都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只有栖身俗世,落入红尘的人,才能够轻而易举地露出欢喜或是悲伤的情绪吧。 顾华之收回视线,和身侧的覃瑢翀对视,说道:“走吧。” 若你想要将我带往尘世,那就让我瞧一瞧,寻常人所经历的悲欢离合到底是何物。 在濉峰的时候,所有人对顾华之这个大师兄都是小心翼翼的,满心仰慕,又不敢触碰,生怕俗世的东西惊扰了他,于是从来不将外界那些新奇的东西给他看,总觉得,无论是情情爱爱,大喜大悲,都会使芙蕖般清白的人变得污浊,他就是一直被锁在这样的神坛上。 然后,覃瑢翀转身就将他带去了赏春楼。 烟花之地。顾华之将这四个字在唇齿间慢慢咀嚼,只觉得新奇。 和他以往遇到的姑娘不同,濉峰派的师妹们,个个谦逊恭敬,皇城的闺中小姐们,个个矜持内敛,而这赏春楼的姑娘们,却热闹得很,仿佛不知道累,也没什么顾忌,伸手摸他的发尾,笑盈盈地问他一些奇怪的问题,好像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而是认识了很久的友人。 顾华之坐在这群莺莺燕燕之间,耳畔都是欢声笑语,他的话术很差劲,而她们说的都是自己不知道的东西,所以顾华之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应几声,勉强回答一些问题。 覃瑢翀似乎有些生气,顾华之有所察觉,却不太明白他为何生气。 但是,覃瑢翀在为他解围。 顾华之顺从地跟着他站起身,取过鱼尾冠,拿过紫坛剑,想,兴许他觉得自己不喜欢这样的场景,诚然,他确实是不太习惯,不过并不讨厌。 临走之际,名为“翡扇”的美艳花魁,十分从容地笑着,打圆场般的说道:“期待覃公子下回再来和我彻夜畅谈唐寅的真迹。” 他常来此处。顾华之和覃瑢翀踏出赏春楼的大门,垂眼看着他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慢慢地想着,所以其他人对他很熟悉,很亲近,那些打趣的玩笑话也是家常便饭。 什么时候,濉峰派的师弟师妹们也会这样主动靠近他呢? 顾华之听着覃瑢翀的道歉,背过手,活动了一下被抓得生疼的手腕,说道:“无妨。” 这位覃家的少爷,接下来带他去的地方是梨园。 不得不说,当顾华之知道覃瑢翀平日里还会去听戏的时候,是有些吃惊的,想来他也是被外表所蒙蔽的人,真以为覃瑢翀就是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流连于花丛之中,经常被长辈训斥的轻浮性格——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这霞雁城中的人,都是诚心诚意将覃瑢翀当作最普通不过的人来亲近的。 他覃家下任家主的身份,腰缠万贯的家境,好像都是过眼云烟罢了,不值得一提。 眼见着覃瑢翀动作熟练地将花生酥塞给小孩儿,小孩儿笑眯眯的,一溜烟就跑去准备吃食了,顾华之在旁边站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说道:“你和这里的人关系很好。” “毕竟是在这里长大的。”覃瑢翀转过身,对他笑了笑,回应道,“霞雁城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十多年的时间都足够和这里的一草一木混个脸熟,更别说是人了。” 不是的,顾华之摇摇头,心底忽然涌起了奇异的情绪,想要再接近覃瑢翀,想要知道他的过往,想要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做到和其他人都打成一片的,想要将面前这个人看得透彻……他生出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好奇心,兴许还有一星半点的羡慕和嫉妒。 他轻声说道,这很难得。 戏台上的唐明皇连声叹气,暗自垂泪,捏着嗓子唱道:“妃子呵,常记得千秋节华清宫宴乐,七夕会长生殿乞巧。誓愿学连理枝比翼鸟,谁想你乘彩凤返丹霄,命夭!” 顾华之倾身上前,取过覃瑢翀之前递给他的蜜橘,用手指缓慢地转动,冰冷的蜜橘贴在他温热的掌心中,逐渐染上了温度,被捂得像一块光滑圆润的暖玉。 可他终究没有剥开,只是拿了一会儿,捂得热了,便搁下了。 离开梨园的时候,天色渐晚,大街小巷都挂起了灯笼,盈盈的浅光照亮黑夜,比天际的明月繁星更加明亮,是暖的,烛火映在衣袂上的时候有种燃烧的错觉。 小贩的叫卖吆喝声,情人间的窃窃私语,孩童嬉笑打闹的声音,风吹动烟柳的沙沙声,湖水兴起波澜时温吞的声响,高悬夜空的星与月,云下的万象,将寂静的黑夜彻底打破,只留喧闹,只留繁华,来来往往的行人忽然之间就有了面孔,变得生动而鲜活。 这是顾华之度过的,第一个并不寂寥的夜晚。 他头一次生出一种感觉,足下便是山河,头顶便是星月,人生在世,图的不过是这些。 覃瑢翀说,如此动人的戏曲,不听才叫枉费了时间。 顾华之柔和了眉眼,止住脚步,转身看向身侧的,与自己并肩的这个人。 如何形容他那时候的感觉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