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_分节阅读_118
不出所料,这份战报正是从讨伐鬼戎的宁朝大军之中发出的。只不过,当起草战报之时,唐瑞郎早已不在吴声城中。 甘珠岭败退,果然是鬼戎与叛军合谋共演的一出好戏。也正因此,吴声城内内原本囤积的粮草,事先早已转运一空。 眼看着城内粮绝,若想求生,恐怕也就只有突围。 有关突围之事,战报上写得简略。可当时的惨烈艰险却不难想见。事实上,即便战报已至,依旧有很多人抱持着怀疑的态度。 陆幽也亲眼阅读了这份战报。上面写道,这次的成功突袭乃是受到了一支从东边来的兵力援助。 然而推断起来,诏京第二次派出去的援兵那时尚未抵达,这支援军又究竟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姑且放下这细微的疑惑——自打这天之后,中断了许久的战报再度恢复通畅。 仿佛是应了“否极泰来”这句俗语,冲出吴声城后的大军并分两路,遁入西南边陲重峦叠嶂、参差环绕的崇山峻岭之中。又过数日,不仅成功地躲避了鬼戎的追击,更硬是在叛军居高临下的监视之下,借道绝壁天堑绕过汉眉城,成功与后方援军汇合。 这一下,便如同龙归沧海、虎入山林。 重新集结的大军,经过短暂休整,迅速复仇反扑,直取汉眉城、斩杀城内叛乱诸将。整顿妥当之后,再与鬼戎交战于吴声城外三里坡。 西戎鬼狄乃是蛮邦小国,若论武力与运筹自然不如大宁;之所以逞一时之能,靠得无非是诡诈之道与山林险峻。现如今与大宁军队正面交锋于一马平川之地,自然败下阵来。 经此一役,大宁军队斩杀鬼戎大将昆弥乌,收复吴声城,再乘胜取吉节城,斩杀鬼戎守城大将,更擒获了躲藏于城中的萧友乾次子及其家眷。 捷报频传,朝野振奋。大宁朝的军队锐不可当,旋即收复所有失地,并重新将鬼戎军队打回阴河上游。西戎鬼狄之大鬼主不得不出面乞和,双方重新立定契约,并刻碑留书于阴河之畔。 又三日,唐瑞郎传令三军,班师回朝! —————————————— 瑞郎活着。 他不仅活着,而且还大破鬼戎。 何至于此,他马上就要回到诏京来了! 一个接着一个的喜讯,激荡着陆幽的头脑。仿佛他此生从未经历过如此激动与狂喜的体验。 若是没有宫中和朝堂之上的那些“俗务”牵挂于心,他竟恨不得能够跨上日行千里的骏马,往西奔去,将那位宁朝的大英雄亲自迎接回来。 可惜他毕竟不能这样做。 好在此刻,等待仿佛也是一种带着甜蜜的煎熬。 在日复一日的翘首以盼之中,陆幽终于迎来了军队抵达京城的那一天。 —————— 连绵数日的阴雨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又是一年的仲春时节,牡丹锦簇、李杏争芳,抑郁了数月的盎然春意,仿佛都在这几天里肆意地焕发了出来。 大军西归的当日,陆幽原本应该留在宫中筹备晚上的洗尘宴席。可是他却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换上一身朴素衣着,溜出宫去,骑着一匹快马赶往城南的明德门。 出得宫城,只见朱雀大街上熙熙攘攘,全都是等着迎候王师的百姓。里坊内外张灯结彩,甚至还有机敏的酒家沿途搭起了一些彩架、彩棚,方便众人坐在高处观看,顺便出售些酒水。 陆幽好不容易赶到明德门楼前,只见这里愈发是人山人海,几无立锥之地。他来得已算是迟了,站在后头压根儿没有办法看清楚前面的动静。 正懊恼间,就有搭彩棚的酒家伙计过来搭讪。他便掏了点儿碎银,跟着伙计登上了彩棚。 高处的视野果然比下面开阔许多,还有竹椅可供歇脚。然而陆幽仅仅只休息一会会儿,就听见城门那边有潮水一般的呼喊声响了过来。 声音很快就传到了彩棚下面,几乎所有人都在重复着同样的两个字—— “来了”、“来了!” 陆幽赶紧起身,凭栏眺望。 果然,视线穿过漆黑高大的明德门甬道,可以隐约望见城外已是旌旗招展,还有铠甲反射着点点日光。 近了、更近了! 大军通过门楼甬道的那一刻,马蹄声、步伐声,回响震荡。陆幽的心脏顿时也跟着激烈跳动起来! 他睁大了眼睛,屏住呼吸,看见和煦的春光照亮了缓缓走出明德门的队伍。 星旗电戟,铁马金戈。虽然仆仆风尘,却难掩英雄本色! 并不需要太过仔细的寻找,陆幽一眼就看见了唐瑞郎——身为行军大总管的他,就骑行于招展的旌旗之后。 只见他身着明光银铠,猩红披风,腰佩长剑,胯下高头大马。端得是好一个英姿飒爽、器宇轩昂。 见了主帅,四下里顿时投花掷果,好一片欢声雷动。唐瑞郎亦徐徐向着周围的人群挥手致意。 彩棚之中顿时又上来了一二十号人,瞬间拥挤不堪。陆幽却也不恼,他的双手扒紧了竹栏,近乎于贪婪地眺望着,内心涌出好一股骄傲。 这就是他的瑞郎,是他此生唯一携手共度之人! 不知不觉间,这些日子的忐忑与思念,全都在身体里冲突回荡着,令他晕乎乎头重脚轻,急于寻找一个出口宣泄。 于是尽管明知瑞郎无法听见,可陆幽依旧放声大喊。 “唐!瑞!郎——!!!” 他的声音,毫无意外地混入到潮水一般的欢呼声里,瞬间痕迹不留。 可谁知唐瑞郎竟然转过头来,一下子就对上了陆幽的目光! 突然间,陆幽的耳朵里没有了声音,天地间霎时完全静默下来。 他知道自己正在傻傻地笑着,却也听不见自己的笑声,仿佛这个世界狭窄得只容得下唐瑞郎的这一回眸。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远得不足以传递任何实质性的讯息,可唐瑞郎还是摘下了铠甲头盔,展示着他丝毫不比陆幽含蓄的灿烂笑容! 多日不见,西南高原的烈日让他变得黝黑,脸庞也愈发瘦削而轮廓分明。可那双琥珀色眼眸却明亮依旧——甚至更加神采奕奕。 陆幽着迷地沉溺在唐瑞郎火热的视线之中,可是突然之间,他嘴角的笑容凝滞住了。 就在拥挤不堪的彩棚里,就在紧挨着他的地方,突然间发生了一件事—— 有个人,将一柄尖刀捅进了他的后背! 剧痛如洪水一般袭来,陆幽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第二刀又捅了过来! 他忍痛躲避,而周遭的人也觉察到了这边的异样,人群骚动,惊叫推搡。 那凶徒竟还想继续行凶,陆幽咬牙将他推开,忽然间身体失去平衡,竟翻出彩棚二层低矮的扶栏,落到了地面的人潮之中! 剧痛和震荡同时袭来,让陆幽毫无招架之力。 意识消失得实在太过迅速,以至于他并没有听见,从远处的道路中央传过来的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陆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第几次做梦,梦见那座起火的宫殿。 这一次的梦中,他站在东海池上的小船之内,看着熊熊燃烧的紫宸宫。内心里再无半分惊愕与彷徨。 他记得在佛经里,人世间就好比是一座起火的宅院。而芸芸众生,则是置身于火宅之中、无法脱困的幼童。 唯有佛法方能熄灭业火,引导亡者进入清净、出世的极乐世界。在那样的极乐之中,无君无臣、无父无子,一切世俗的权柄全都将化作灰烬。 而反观之,象征着皇权父尊的紫宸宫,则正是一座永不会熄灭的火宅,永生永世炽烈燃烧着。 如同地狱,却又有无数人甘之如饴。 于火中毁灭,亦在火中永恒…… 带着一丝惆怅与释然,陆幽睁开了眼睛。 眼前有亮光,应该是白昼。视线聚焦之后,他首先看见的是朝向两侧分开的天青色帷帐。紧接着的就是倚靠在床边、抱臂打着瞌睡的唐瑞郎。 时隔月余未见,边陲的铁马金戈,洗褪了唐瑞郎身上最后的一丝稚气。眼前的男人显得黝黑且精壮了许多。 再仔细观察,在他的右侧脸颊上竟还多出了一道寸余长疤痕,血痂尚未脱落。再往上一点儿就是右眼,可想而知这一趟西南之行的万分惊险。 陆幽见到了瑞郎,心中无比欢喜,却又心疼地想要去抚瑞郎脸上的疤痕。然而刚一抬手,就牵动了后背火辣辣的疼痛。 他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身旁的唐瑞郎顿时警醒地睁开双眼。 “佐兰!” 瑞郎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你已经昏迷了整整三天!现在感觉怎么样?” 陆幽浑身乏力,想坐却坐不起来,唯有微微摇头:“我……没事,只是有点渴。” “你稍等。” 唐瑞郎转头就去取来一盏茶水,想要扶着陆幽饮用。 然而茶盏的口平且宽,再加上陆幽有伤在身、做不了太大的动作。唐瑞郎试了两次,都有茶水从嘴角边上溢出,沾湿了被褥。第三次,他便干脆自己喝了一口,低头哺了过去。 陆幽动弹不得,也只有乖乖地接了。如此往复五六次有余,口渴倒是不觉得了,头却比刚才更晕,嘴唇也肿得发亮。 他缓了一缓,先前的那些事慢慢浮上心头,他正想再说些什么,唐瑞郎突然将茶盏一搁,握住了他的手。 “我真要吓死了!你不知道,看见你从彩棚上跌下来的那一刻,我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快变冷了……我跟鬼戎打仗,被他们困着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也没觉得那么害怕过!” 陆幽却笑道:“你只惊吓了一刻,我可是为你担惊受怕了月余。叫你也尝尝这样的滋味,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缓了一缓,又问:“刺伤我的人是谁?” 唐瑞郎道:“昨天上午人已经抓住了,可惜是死的。此刻尸体正绑在城门楼上鞭尸。据说还是萧家余孽。” “萧家人?”陆幽若有所思,“萧家人会知道我在那个地方?” “我也觉得蹊跷。”唐瑞郎压低了声音,“我怀疑主使者是赵暻,想要借刀杀人。所幸这次他并未得手,况且我也得胜归来,舆论、兵权种种都在我们这边。相信他暂时会偃旗息鼓,静待下一次动手的时机。” “……” 陆幽立刻回想起前些天御书房里发生的事,顿时一阵脊背生寒。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句不久之前调侃唐瑞郎的话,居然在自己身上应验了。 该怎么办?他喃喃自语。 并不是畏惧,也不是迷茫——陆幽清楚内心深处最为真实的想法,只是碍于所谓礼义廉耻的儒道礼教,始终无法去正视。 可是从这一刻开始,他明白自己必须面对。为了月珊姐姐,为了瑞郎,也是为了自己。 “荧惑主兵戈,犯炎天舆鬼,则西南之地战乱丛生。我身如彗星,重归中天紫宸,则……” 他突然彻底领悟了多年以前入宫的那一天,厉红蕖在马车上对他说出的那两句话。 “瑞郎。” 他忍痛伸出手,与唐瑞郎十指交握:“无论发生什么事,你是不是都会一直留在我身边?” “如云追月,如影随形。” 唐瑞郎深情回应,亦紧握住他的手:“虽然不能同年同日而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而死,死后同尘与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