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5)
医院里因为刚才的余震嘈杂成一片,奚迟带着霍野穿过走廊,进到治疗室,让他脱了上衣背对自己坐下。 他换了衣服准备好东西,把帘子刷地拉上了。 看着奚迟抿着唇动作流畅地戴手套,霍野不合时宜地有点心痒。 脸转回去。奚迟提醒道。 霍野只能略带不舍地扭头盯着墙面,奚迟先把他伤口周围的血清理了,又用生理盐水冲了几遍,接着拿起双氧水。 会有些痛。 奚迟说着,把双氧水倒了上去,创口瞬间泛起了泡沫。 霍野一声没吭,奚迟感觉到自己手下的肌肉微微绷紧了。 他胸口越来越酸,霍野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就能跨越几百公里来找他,在危急关头不顾后果地保护他? 其实,我对你来说还算不上熟悉吧。 听见背后响起的清冷声线,霍野一怔,接着闷笑道:奚医生,你这么说我就太伤心了。 这是事实,奚迟低头继续给他处理着伤口,如果你在这里出了什么意外,值得么? 那样的话,他热爱的音乐,所拥有那一群珍贵的朋友,都将付之一炬。 霍野沉默了两秒,开口道:我没考虑过值不值。 奚迟动作一顿。 我只考虑会不会后悔,如果没做一件事,未来可能会让我悔恨的话,我就毫不犹豫地去做。要是我没来你却遇了险,那我一辈子都会觉得自己是个懦夫。 他说话时,奚迟感觉到他胸腔微微的震动传到自己指尖,隔着橡胶手套,温热又有些痒。 包括刚才地震的时候,我真没想那么多。霍野接着说,潜意识让我那样行动,我就去了。所以你不用有心理负担,我是个很随性的人,看上你就想追你,被你吸引就想靠近你。 奚迟一时说不出话来,热度从手心自顾自地往上攀,他低垂的眼睫飞快地颤了两下,出卖了他此刻的慌张,好在没人看见。 如果你实在过意不去霍野侧过脸,嘴角的笑透着一丝痞气,就亲我一下? 奚迟表情微微一滞,收敛起眼中的情绪,沉声道:你转过去,不要污染消毒区域,我要准备缝针了。 霍野低头笑了笑:说真的,奚大夫,回去后跟我约会吧,让我熟悉你。 第33章 神秘礼物 这直白的约会邀请, 让奚迟拿持针器的动作稍稍一顿。 他向来不太擅长应对这种情况,而且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彻底想清楚, 究竟是否该把其他人格和霍闻泽看作同一个人。 可眼前的人肩上还挂着因为救他受的伤, 又让他狠不了心拒绝。 看时间吧。最后他淡淡地说。 霍野却因为这句轻飘飘的话,眼睛弯起来,他觉得以奚医生的性格,这就是同意了。 奚迟认真道:放松,我开始缝了。 明黄色灯光聚焦在肩头,奚迟眸光专注, 开始进了第一针。 虽然刚才打了点麻药,此时多少还有点感觉, 但霍野觉得完全不痛,酥酥痒痒的, 整个人心情飞扬。 给亲近的人缝针还是不太一样,奚迟略有一丝紧张, 缝好最后一针,打了个漂亮的方结, 剪掉线头。 缝完了。他揭下治疗巾道。 霍野突然环视一圈:这里面有镜子么? 干什么?奚迟不解地问。 霍野嘴角挑起来:看看奚大夫第一次给我缝的线。 奚迟无言以对, 心说还想缝几次啊。 莫名其妙。 他一边说, 一边去拿了纱布和胶带, 贴上去彻底把伤口遮住了。 霍野站起来转过身,奚迟视线里映入对方线条流畅的胸肌腹肌,本就狭小的治疗室顿时感觉更拥挤起来。 他目光不可避免地瞟到对方腹部那道疤,崎岖不平,一半露在外面一半隐没在裤腰里。 感觉到他的视线落点,霍野目光晦暗地挑了挑眉。 空气一下热起来, 奚迟察觉到被误会了什么,抬起眼睛道:咳,你这道疤,是怎么来的? 霍野收敛起揶揄的笑意,告诉他:我不知道。 奚迟眼神顿了顿,他本来猜测这伤是霍野闯荡街头时期留下的,没想到也不是,那究竟是哪个人格主导时受的伤呢? 看他面色凝重下来,霍野解释道:我没骗你,是真的没印象了。 嗯。奚迟点头。 他心里有点闷,包括霍野今天受的伤,当其他人格出来时,发现莫名出现的伤口,肯定也会觉得恐慌和无措。 没有对自己身体和人生的完整掌控权,其实是很难受的吧。 他敛去情绪,去开了一支破伤风球蛋白,给霍野打完才带他离开了治疗室。 回酒店后奚迟先彻底地洗了个澡,冲去了这两天积攒的一身疲惫,然后给实验室的博士生打了个电话,询问了一下实验进度。 博士生表示很诧异,没想到这种情况下他还能想着管实验的事,赶紧积极汇报了一番,说用新方法后移植的细胞长势喜人,等他回来就能进行下一步处理了。 奚迟放下心来,这才沉沉地睡去,睡着前还在迷迷糊糊地想,不知道今天这波余震会不会产生新的伤情。 果不其然,天色蒙蒙亮起的时候,他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喂,奚医生。对面医生的声音很急迫,我们这刚转上来一个危重病人,你现在可以过来和我们一起商量一下如何处置吗? 奚迟马上清醒过来,翻身下了床:好,病人是什么情况? 是脑部钢筋穿刺伤,CT显示异物进入了矢状窦。 奚迟的心立刻悬了起来,钢筋穿入颅内,又是很棘手的位置,这种情况他也只是跟主任处理过两次。 听对面医生的慌张,恐怕比他还缺乏经验。 他稳定心神,抓紧时间洗漱收拾,赶去了医院。 然而见到病人的一瞬间,他的心绪又突然乱了起来。 病床上躺着的伤员和他们一样,都穿着一身白大褂,后脑勺插入的钢筋有几厘米露在外面,令人触目惊心。 而且这个病人无论从身形、样貌轮廓还是鬓边的白发,都和一个人有几分相似奚长明。 旁边站了两个民警同志,应该是他们把伤员救出来的,跟奚迟讲述了一下当时的情况。 这个伤员是震区正中位置的一个乡村医生,好几个村子的人都是去他这一个诊所看病,事发时,有个村民被工厂倒塌的墙板压住,腹部脏器破裂出血严重,救援队赶到时已经快不行了。 有人跑去告诉了这个医生,他就立马赶了过来,想在挖掘前先帮病人止血,结果正在处理伤口时,余震突然来袭,厂房本就摇摇欲坠的房顶坍塌下来 奚迟和其他医生听着,表情都变得肃穆,从心底里敬佩眼前的人。 床旁站的中年女人应该是这个医生的妻子,边听边抹眼泪,用方言给他们讲了一大段话。 奚迟只听懂了六七成,大概是说自己丈夫开诊所起早贪黑,没挣过几个钱,劝村民吃药看病还被以为是骗子,她不知道说了多少年让丈夫别干了,一点用也没有,如果这次人就这么没了该怎么办 眼前伤员和奚长明的形象又重叠了一分,奚迟眉心揪了起来。 旁边的民警告诉他:人本来还是清醒的,我们切割钢筋的时候已经尽可能固定了,可还是一切完,就发现他失去意识了,现在昏了有五六个小时。 奚迟又拿起CT看了一下,觉得应该是切割过程中压迫了脑干,这个位置离呼吸中枢也很近,如果等会儿手术取钢筋伤到了,就会出现呼吸骤停。 所有人都脸色凝重,几个医生去旁边商量了一下。 奚医生,我们都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怎么办啊?一个医生焦急地问。 唉,再往上级医院转,他怕是也撑不到那里了。 奚迟在心中思索了一番,开口道,做吧,我只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我们跟家属交代清楚。 最后,家属签了字,他们这位同行被推进了手术室。 站在手术台前,奚迟深吸了一口气。他推算出百分之八十的成功率,对他来说实在太低了,出一分差池,可能就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可是现在大家都别无选择。 从刚才起,他脑海里总是浮现出奚长明的脸,沉默不语地看着他。 奚迟抿起了唇,摒除一切杂念,声音冷静地对旁边医生说:准备开颅,取自体筋膜等一下填充缺损。 颅骨钻孔的声音在耳边响着,每个人都将注意力全然集中在面前的手术视野,骨瓣被掀起,奚迟观察到这段钢筋和延髓的关系比CT上更密切。 延髓被称为人的生命中枢,他们的每一步动作都必须稳中加稳。 插入脑内的钢筋被拔出时,不出所料,来自矢状窦的鲜血喷涌而出。 奚迟沉着地立即压迫血管,观察了一下监护上的生命体征,然后一边止血,一边清除残留的异物和骨渣。 突然,麻醉师喊道:呼吸抑制呼吸暂停了! 短短几秒,屏幕上的呼吸变成了一条直线。 奚迟马上停止动作,麻醉师开始抢救,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那块监护屏幕,祈祷心率稳住。 然而他们看见,病人的心率从七十几,降到五十几,三十 隔壁手术间的麻醉师也赶过来一起进行抢救,现在他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待。 奚迟感觉自己手下血管的搏动在变得微弱,他后背早已被汗沁透了,湿冷地贴在身上,如同有死神悄然在他身后站立。 他其实是个很幸运的医生,工作几年,手底下还从未经历过死亡。 这两个字跳进他脑海里,随之涌入的是刀子抽出来时,冒出的鲜血,大片大片,仿佛把他眼前所有的视线都染成红色,女人尖叫着把他搂在怀里,男人倒在地上面色灰败。 幼小的他只能缩在角落,想动却动不了,什么也做不到,只能体会着自己的渺小和无助。 奚迟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周围的人都在关注监护屏幕,没有人察觉到异常。 不行,不行他告诉自己,如果病人被抢救回来,他随时要继续手术。病人和家属把命交到他们手里,他不能先把自己击溃。 奚迟闭了一秒眼睛,再睁开时墨黑的瞳仁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淡然冷静。 经过格外漫长的几十秒,病人终于恢复了呼吸,波形在屏幕上平稳地展开,心率也猛增至一百六,又降到八十几稳定住了。 麻醉师观察了一下,示意他们:可以继续。 奚迟接着刚才的操作,更加谨慎和小心,无影灯下,只有他垂着的睫毛偶而抖动。 最后顺利关上口子,病人被送至监护室。 他们从手术室出来,奚迟一眼看见,除了病人家属外,霍野也在不远处等他。 病人的妻子一见到他们,便起身忐忑地迎上来,听到好消息后,又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奚迟身边两个医生也跟着红了眼眶,只有他还面色平静,跟家属说明了后续将怎么处理,可能出现的预后情况。 人都走了,站在拐角的霍野走近他,笑容骄阳般明朗:奚医生,辛苦辛苦! 奚迟默默地没说话,跟他一起转过一个弯,空荡的走廊里摆了一排座椅。 我坐一会儿。他轻声道。 看他脸色有些泛白,霍野去走廊尽头的饮水机上接了杯热水,回来在他身边坐下。 奚迟一直低着头,霍野觉得他可能真的累着了,把水递到他面前,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忽然间一滴晶莹剔透的小水珠坠落在他手背上。 霍野动作僵住了,奚迟也愣了下,他刚才只觉得眼眶发酸,谁知道竟然 霍野把水放在一边,伸手扳过他的肩,放缓了语气:怎么回事儿啊?刚才那个病人情况不好? 奚迟还是不说话,别开了视线没看他。 看见奚迟泛红的眼圈,霍野心里像被猛然戳中了似的,往他那边靠近了点,拍拍自己的肩膀道:反正这也没人看见,借你一下。 奚迟一瞬间鼻根更酸涩了。 他最开始隐隐有学医的念头,大概是送奚长明去医院的救护车上,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血腥味,他最熟悉的人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握着奚长明的手,他能感受到生命在流逝。 他想阻止这一切,不想屈服于自己的脆弱和无助。 刚才坐在手术台前,上面和奚长明如此相似的人停止呼吸的一刻,他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被扒下了坚固的壳,无能为力,无处遁形。 好在他越过了这道坎。 这些天的疲倦、慌乱、自我怀疑一同在他胸口里冲荡着,奚迟伸手抓住了霍野的衣领,往前慢慢凑近,额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他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霍野只感觉到他在轻轻颤抖,清瘦的肩胛骨贴着他手掌心微震,像被雨淋湿了还在振翅的飞鸟。 霍野收紧了手臂,搂住了他的背,奚迟僵了一下,然后在他怀里放松下来。 从霍野肩膀上起来的时候,奚迟的情绪都收了回去,开始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于是他跟霍野并排走着,还是别开了目光没有直接看对方。 空荡荡的走廊里,响起他依然清冷自持的声线:谢谢你。 霍野目光瞟过去,瞥见他下唇上被咬出的齿痕,洇红一片,不知道刚才用了多大力气。 靠,他竟然不合时宜地想吻他。 霍野舌尖抵了抵侧边的尖齿,冲他笑道:走吧,奚大夫,吃饭去。 奚迟心里一直记挂着那个乡村医生,第二天听到他清醒过来的好消息,不仅他很欣喜,所有医生护士脸色都洋溢着激动。 不只是这一个病人,病房里其他伤员也在逐渐好转,一起遇难的一家三口,爸爸已经可以在病床上稍稍抬起腿来,摆脱了截瘫的可能性,医院里气氛慢慢由悲痛变得有了欢笑声。 灾情趋于稳定,每天清晨的朝阳都让人有了新期盼。 终于这个医院也不再需要他们帮忙了,奚迟和同事们接到通知,说第二天大家一起返回A市。 走的前一天晚上,霍野来敲了他的门,问他要不要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