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唯恐大梦一场
鼓相当了?逗你玩呢,看不出来吧?信不信我们什么彩头都不赌的第四局,我在八十手之内,就能够下赢一只趴在邵元王朝耀武扬威的井底之蛙?” 林君璧笑道:“哦?” 崔东山又嬉皮笑脸了,道:“你还真信啊?我赢了棋,还是三局之多,钱挣得不多,还不许我说点大话过过瘾啊?” 崔东山收敛笑意,看向棋子密密麻麻的复杂棋局,啧啧道:“你我哥俩好,一起下出了这么个神仙局,快哉亭都他娘的快要炸裂了吧?因为实在是太快哉了!” 其实这会儿,再没有一个人胆敢小觑此人棋术了,严律更是如此。 崔东山朝占着茅坑不拉屎的那位林公子挥挥手,眼神真诚道:“钱回头送我,是不是你自己送,无所谓。林公子,我要收拾棋局了。怎么,还要帮忙啊?你都帮了三个大忙了,我看就算了吧。你再这样,我良心不安,天意使得我无法与你这种大度之人做朋友,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啊。” 林君璧叹了口气。这第三局搁在整个邵元王朝历史上,兴许都堪称名局,所以结果还能接受。 崔东山一边收拾棋子,毫无风范,随便将棋子丢入棋罐,清脆作响,一边自言自语道:“连胜三局,舒服,真是舒服。只不过呢,靠着棋力悬殊,碾压对手,真没意思,若是双方棋力相差无几,输赢看运气,运气在我,再赢了棋,那才最惬意。估计林公子这辈子棋盘上太过顺遂,又习惯了以力压人,是无法领略我这种心情的啦。惜哉惜哉。” 崔东山突然笑问道:“怎么,觉得我棋力太高,或是觉得运气在我,两者皆有假?棋力高不高,我心知肚明就好了。但是我运气好不好,林大公子你得认啊。那咱们再下一局,换一个法子,如何?比的不全是棋力,更在运气,敢不敢?甚至可以说,我们比的,就只是运气。这种棋,林公子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再下了。因为只看运气,所以我们不赌钱了,什么都不赌。” 林君璧问道:“此话怎讲?” 崔东山笑道:“你来决定赌这局棋谁输谁赢。谁输谁赢,你事先与苦夏剑仙说好。只要棋盘上的结局如你所说,无论我在棋局上是输是赢,都是你赢。我们赌的就是谁的运气更好,敢不敢?” 林君璧哑然失笑。 崔东山笑道:“棋术剑术都不去说,只说苦夏剑仙的人品,林公子的赌品,我还是相信的。” 林君璧摇头道:“这种棋,我不下。” 崔东山竟然点头道:“确实,因为还不够有意思,所以我再加上一个说法,你那本翻了很多次的《彩云谱》第三局,棋至中盘——好吧,其实就是第五十六手而已——便有人投子认输。不如我们帮着双方下完,然后依旧由你来决定棋盘之外的输赢。棋盘之上的输赢,重要吗?根本不重要嘛。你帮白帝城城主下,我来帮与他对弈之人下。咋样?你瞧瞧苦夏剑仙,都急不可耐了。堂堂剑仙,辛苦护道,多么想林公子能够扳回一局啊。” 林君璧无言以对。 此人,是疯子。 《彩云谱》,之所以能被世间所有棋手视为“我于人间观彩云,高高在上不可攀”,就在于赢棋之人无敌,更可怕的地方,在于那个输棋之人,只要起身离开了那张棋盘,离开了白帝城,也是云下城外我无敌。 关于《彩云谱》第三局的后续,无数棋手都有过极其艰深的钻研,就连林君璧的师父都不例外,只说那崔瀺既不早一步又不晚一步的投子认输,恰好说明此人,真正当得起世间棋道第二的称号。 林君璧摇头道:“这种棋,我不下。你我身为棋手,面对这棋盘棋子,就不要侮辱它们了。” 崔东山冷笑道:“你有资格侮辱这《彩云谱》?林君璧,你棋术高到这份上了?这五十六手,只有境界足够,才可以看到结局处。其余彩云之下的所有棋手,当真知道双方心中所想?换成你我来下棋,那两位的中盘结束局,你真有本事维护住白帝城城主的优势?谁给你的信心,靠连输三局吗?” 林君璧沉声说道:“不与苦夏剑仙言语棋盘之外胜负,我与你下这残局!” 崔东山笑道:“好,那就加一个彩头,我赢了,再下一局,你必须与苦夏剑仙事先说好胜负。” 林君璧说道:“等你赢了这部《彩云谱》再说。” 崔东山笑道:“还好还好,林公子没说‘赢了我再说’,不然哪怕是我这般仰慕林公子神仙风采之人,也要吐一口唾沫在棋盘上了。” 剑仙苦夏忧愁不已。 其余年轻剑修,哪怕是金真梦,都对这一局充满了期待。 崔东山突然转头说道:“无关人等,没资格看这局棋。当然了,真要看也行,不多,一人一枚谷雨钱。都给我大气些,拿出来拿出来。” 朱枚举起手道:“我要看,郁姐姐这枚谷雨钱,我帮忙出。” 崔东山立即变了一副嘴脸,挺直腰杆,一身正气道:“开什么玩笑,郁姐姐的朋友就是我东山的朋友,谈钱?打我脸吗?我是那种下棋挣钱的路边野棋手吗?” 包括蒋观澄在内不少人还真愿意掏这个钱,但是剑仙苦夏开始赶人,并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所以城头上,竟然只留下了郁狷夫以及有郁狷夫撑腰的朱枚。 双方各自摆放棋子在棋盘上,看似打谱复盘,实则是在《彩云谱》第三局之外,再生一局。 半个时辰过后,长考不断的林君璧,莫名其妙在右上角中刀,棋盘上只下出三十六新手,林君璧便脸色惨白,迟迟不肯投子认输。 崔东山淡然道:“按照约定,再下一局,是下那收官阶段输棋的《彩云谱》倒数第二局,棋盘余地太少太少,意外太小太小了,你依旧为白帝城城主落子。记住了,先与苦夏剑仙说好棋盘外的胜负。就只是运气之争,棋盘之上的输赢,别太过在意。如果还是我赢,那我可就要狮子大开口了,求你与我再下一局。” 林君璧与苦夏剑仙说了棋盘外的胜负。 然后双方重新收拢棋子,再摆放棋子。相较于前一局棋,这一次棋盘上的棋子众多。 短短一炷香后,白衣少年便笑道:“放心,下一局,换我来先与苦夏剑仙说胜负,你我再下棋。既然我赌运太旺,那我就跪求一输,主动更换运气方位。这一次若还是我赢,那说明我今天是真的运气太好啊,与林公子棋术高低,有半枚铜钱的关系吗?没有的,没有的。” 林君璧额头渗出汗水,呆滞无言。既不愿意投子认输,也没有言语,好像就只是想要多看一眼棋局,想要知道到底是怎么输的。 那个白衣少年嘴上说着客气话,却是满脸讥笑。 郁狷夫叹了口气,拉着朱枚离开此地。 果然又被那个崔东山说中了,她郁狷夫先前的“赌运”其实算好的了。 少女朱枚也是知道轻重的,默默跟着郁狷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苦夏剑仙正要开口说话,崔东山双指拈住一枚棋子,轻轻转动,头也不抬,道:“观棋不语,讲点规矩行不行?堂堂中土剑仙,更是那周神芝的师侄,身负邵元王朝国师重托,就是这么帮着晚辈护道的?我与林公子是一见如故的朋友,所以我处处好说话,但要是苦夏剑仙仗着自己的剑术和身份不讲规矩,那我可就要搬救兵了。这么个粗浅道理,明不明白?不明白的话,有人剑术高,我可以求个情,让他教教你。” 苦夏剑仙从犹豫变成坚定,不管那个白衣少年的言语,沉声道:“林君璧,可以起身了。” 林君璧犹豫不决,双拳紧握。 崔东山拈起一枚棋子,轻轻按在棋盘上,随手一抹,棋子滑到了林君璧那边的棋盘边缘。小小棋子,刚好一半在棋盘上,一半悬空。 崔东山微笑道:“起身?可以。投子认输,认输输一半。” 苦夏剑仙怒道:“你这厮休要得寸进尺!你竟敢坏林君璧道心?” 崔东山双手笼袖,笑呵呵道:“修道之人,天之骄子,被下棋这般闲余小道坏道心,比那严律更厉害。这次是真要笑死我了。” 崔东山抬起头,望向那位怒气冲冲的苦夏剑仙,笑眯眯问道:“笑死我,就能帮林君璧赢棋啊?” 林君璧颤声道:“未下棋便认输,便只输一半?” 崔东山点头道:“当然。只不过有个小条件,你得保证这辈子再也不碰棋盘棋子。” 林君璧汗流浃背。 崔东山打着哈欠,也不催促林君璧做决定,就只是显得有些无聊。 世人只知道《彩云谱》是《彩云谱》,根本不知道下出彩云局的对弈双方,相对而坐,却在棋盘之外,又有哪些深不见底的钩心斗角。 那才叫真正的下棋。 你们这些从《彩云谱》里学了点皮毛的小崽子,也配自称棋手国手? 崔东山像是在与熟人闲聊,缓缓道:“我家先生的先生的著作,你们邵元王朝除了你家先生的书房敢放,如今帝王将相门庭,市井学塾书案,还剩下几本?一本都没有?这都不算什么,小事,愿赌服输,落子无悔。只是我好像还记得一件小事,当年万里迢迢跑去文庙外面,动手砸碎路边那尊破败神像的,其中就有你们邵元王朝的读书人吧?听说那人返乡之后,仕途顺遂,平步青云?后来那人与你不但是棋友,还是那把臂言欢的忘年交?对了,就是城根下躺着的那部棋谱之主人,大名鼎鼎的溪庐先生。” 苦夏剑仙心中微动,方才依旧想要说话劝阻林君璧,现在已经死活开不了口了。 玉璞境剑修米裕,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当时遇上那人,依旧一动不敢动,那么他苦夏此刻也如出一辙。 只是林君璧当下失魂落魄,况且境界实在还是太低,未必清楚自己这会儿的尴尬境地。 崔东山对那林君璧嗤笑道:“彩头?接下来我每赢你一局,就要让你不得不再下一局,哪怕次次只收你一枚小暑钱,我都能让你输掉所有的修道未来,甚至是半个邵元王朝。我要下到你恨不得现在就去投胎,下辈子再也不碰棋子!你以为与我对弈,是你不想下棋便不想下的?嗯?” “你到底知不知道,是在与谁下棋?”崔东山大袖飘荡,眯眼道,“记住,我是东山啊。” 曹晴朗在廊道遇到了裴钱。 裴钱欲言又止。 曹晴朗指了指心口,然后摆了摆手,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裴钱默不作声。 曹晴朗笑问道:“我有刻刀,回头送你一方印章?” 裴钱气呼呼走了。 曹晴朗挠挠头,这裴钱,为了等到自己出现,守株待兔很久了吧? 这天,一个鬼鬼祟祟的白衣少年,偷偷敲开了宁府大门,纳兰夜行笑呵呵道:“东山老弟啊,怎么回事?做贼也不需要敲门吧。” 崔东山懊恼道:“纳兰老哥,小弟今儿去城头辛苦半天,才挣了点小钱,气杀我也,没脸见先生啊。” 纳兰夜行有些可怜被崔东山挣钱的人,虽然不知道是谁这么倒霉。 就在纳兰夜行打算关了门,就与这小王八蛋分道扬镳的时候,崔东山突然笑道:“走,去老哥屋里喝酒去。” 纳兰夜行当然不乐意,只是看了眼白衣少年的眼神,便点点头。 到了屋里,崔东山拿出两壶酒,纳兰夜行却很希望是喝自己这边辛苦藏好的酒水,但是接下来的谈话,却让纳兰夜行渐渐没了那点小心思。 因为对方所说之事,于他这位跌了境界的玉璞境剑修而言,实在太大——对方所说,是纳兰夜行的大道之路该如何走。 很快又有敲门声响起,是那个已经不是纳兰夜行不记名弟子的金丹境剑修,崔嵬。 崔嵬关上门后,抱拳作揖,不抬头,也不说话。 纳兰夜行想要起身离开,却被崔东山笑呵呵拦阻下来。 崔东山转头问道:“是想要再破境,然后死则死矣,还是跟着我去浩然天下,苟延残喘?今天明天兴许无所谓,只会觉得庆幸。但是我可以肯定,将来总有一天,你崔嵬会良心作痛。” 崔嵬始终低头抱拳,道:“崔嵬愿意追随先生去往宝瓶洲。明日悔恨,明日再说。” 崔东山笑道:“可以,我答应了。但是我想听一听你的理由。放心,无论如何,我认不认可,都不会改变你以后的安稳。” 崔嵬沉默片刻,问道:“我崔嵬凭什么要死在这里?” 纳兰夜行叹了口气,倒是没有像上次那般勃然大怒,差点没忍住就要一巴掌拍死崔嵬。 崔东山点头道:“问得好。以后到了他乡,得闲了,或是年老了,不妨自己再来回答此问。去吧,这些年辛苦你了。” 崔嵬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跪在地上,面朝纳兰夜行磕了三个头,道:“师父不认弟子,弟子却认自己修道路上的第二位师父!崔嵬此去,再不回头,师父保重!” 纳兰夜行抬起白碗,喝了一口酒,点头说道:“既然选择了去那浩然天下,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别随随便便死了,多活他个几百几千年。” 崔嵬离开此地,返回自己住处。 崔东山喝过了酒,也很快离开屋子。 只留下一个膝下无子女也无徒弟的老人,独自饮酒,桌上好像连那一碟佐酒菜都无。 这天黄昏里,刘景龙带着弟子白首一起登门拜访宁府。 白首拿出了慷慨赴死的气魄。 只是天大意外之喜!那裴钱据说先是与一位宁府老嬷嬷练拳,这会儿正躺在病床上呢。 恨不得敲锣打鼓的高兴过后,白首又忍不住担忧起来,那裴钱到底是个小姑娘家家的。少年便问了路,去裴钱宅子那边晃荡,当然不敢敲门,就是在外面散步。 至于少年的师父,已经去了好兄弟陈平安的宅子。 屋内却是三人:陈平安,崔东山,刘景龙。 各自掏出一本册子。 陈平安这本册子上的消息最为驳杂。 崔东山的册子最厚,内容来源,都是出自大骊绣虎安插在剑气长城和倒悬山的死士谍子,人数不多,但是个个顶用。既有新拿到手的情报,更多还是来自大骊最高机密的档案。 当然,崔东山前不久自己也大致走了遍城池,倒不是真想要靠着自己找到更多的蛛丝马迹,崔东山从来自认不是什么神仙。见微知著,前提在“见”。终究是时日太短,还有文圣一脉子弟的身份,就会比较麻烦。不然崔东山可以掌握到更加接近真相,甚至直接就是真相的诸多细节。 刘景龙是通过宗主、太徽剑宗子弟,旁敲侧击而来的消息。 崔东山一挥袖子,比两张桌子稍高处,凭空出现了一张雪白宣纸,崔东山心念微动,宣纸上,城池内的大小府邸、街巷,一一平地而起。 然后崔东山分别交给先生和刘景龙每人三支笔,那张宣纸可任由人身穿过,之后会自行恢复,但是偏偏却可落笔成字。 不同笔写不同颜色的字:黑,白,灰。 三人都无言语交流,各自写下一个个名字。 若是相同的名字却有不同的颜色,崔东山便以手中独有的朱笔,将那个名字画圈。 桌上放着三本册子,有人停笔之余,可以自行翻阅其余两本。 这天暮色里,刘景龙和白首离开宁府,返回太徽剑宗的甲仗库宅邸。陈平安只带着崔东山去往酒铺。 却不是真去酒铺,而是稍稍绕路,最终来到了一处陋巷的一栋宅子,谈不上寒酸,却也绝对与豪奢无缘。 崔东山没有进去,就站在外面,等到先生进门后,崔东山就去了两条巷弄拐角处,在那边百无聊赖地蹲着。 只有裴钱还不清楚,这趟远游,到了剑气长城,他们这些学生弟子,是待不长久的。 他的先生,只不过就是希望他们几个,能够亲眼看一看剑气长城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方,看一看那些以后注定再也无法看到的壮阔风景。 陶文坐回桌子,问道:“怎么来了?不怕以后我无法坐庄?” 陈平安笑道:“这虚虚实实的,招数多坑更多,那帮赌术不精的赌棍,别想跟我玩套路。” 陶文说道:“陈平安,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对你而言,兴许是小事;对我来说,也不算大事,却也不小。” 陈平安点头道:“我答应自己的事情,许多都未必做得到。但是答应别人的事情,我一般都会做到。” 陶文点点头,这个年轻人第一次找自己坐庄的时候,亲口说过,不会在剑气长城挣一枚雪花钱。 陶文打趣道:“这话,是二掌柜说的,还是纯粹武夫陈平安说的?” 陈平安笑道:“是剑客陈平安说的。” 陶文沉默许久,陈平安笑着拎出两壶竹海洞天酒,当然是最便宜的那种。 陶文没有施展袖有乾坤的术法神通,只是起身去灶房拿了两只酒碗过来,自然要比酒铺那边大不少。 陶文喝了一碗酒,倒了第二碗后,说道:“陈平安,别学我。”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 陶文点点头:“那就只剩下一件事了,别死。别忘了,这里是剑气长城,不是浩然天下,这里不是你的家乡。” 陈平安说道:“我会争取。” 陶文举起酒碗,陈平安也跟着举碗,轻轻碰了一下,各自饮酒。 陶文问道:“浩然天下,你这样的人,多不多?” 陈平安仔细想了想,摇头道:“像我这样的人,不是很多。但是比我好的人,比我坏的人,都很多。” 陈平安问道:“真不去看看?” 陶文笑了笑。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多余。不像是那个思虑周全、挖坑连环的二掌柜了。 然后默默喝酒而已。 等到差不多都是最后一碗酒的时候,陈平安抬起酒碗,随后又放下,从袖子里摸出一对印章,轻轻放在桌上,笑道:“不知道陶叔叔愿不愿意收下这件小东西。” 陶文摇摇头,道:“我不好这一口。酸文拽文,是你们读书人的事,我一个剑修,就算了,放在家里,又用不着,吃灰做甚?你还是拿着去挣钱吧,比留在我这里有意义。” 陈平安收起了印章,重新举起酒碗,道:“卖酒之人往往少饮酒,买酒之人酒量稀烂。酒品不过硬,为何买酒嘛,是不是这个理,陶叔叔?” 陶文笑道:“我不跟读书人讲道理。你喝你的,我喝我的,酒桌上劝人酒,伤人品。” 各自饮尽最后一碗酒。 陈平安站起身,笑着抱拳:“下回喝酒,不知何时了。” 陶文挥挥手,道:“与我喝酒最没劲,这是公认的,不喝也罢。我就不送了。” 陈平安离开宅子,独自走在小巷中,双手紧握两方印章。 “求醉耶,勿醉也。” “花草葱葱。” 陈平安走着走着,突然神色恍惚起来,就好像走在了家乡的泥瓶巷。 陶文在人世间,是如此的挂念妻女:自己爹娘不在人世间,会不会也是这般挂念小平安? 陈平安停下脚步,怔怔出神,然后继续前行。 片刻过后,陶文突然出现在门口,笑问道:“印章我依旧不要,但是想知道,那两方印章刻了什么。” 陈平安没有转身,摇摇头,道:“陶叔叔,没什么,只是些从书上抄来的文字。” 陶文笑道:“你这读书人。” 那个头别玉簪身穿青衫的年轻人,也没多说什么——这就很不像二掌柜了。 陶文斜靠着门口,望向空落落的宅子。 书上文字酸人眼,碗中酒水辣肚肠。 好像确实都能让人流眼泪。 那么就说得过去了。 那个年轻人的背影,在小巷子中渐渐远去。 剑仙陶文坐在门槛上,面朝远处屋内那张桌子,喃喃道:“那次是爹去晚了,又让你们娘俩等了这么多年。葱花,葱花,不疼,不疼。爹在这边,一直很好,能吃阳春面,也能与好人饮酒,你们莫心疼……” 陈平安与崔东山,同在异乡的先生与学生,一起走向那座开在异乡的算是半个自家的酒铺。 崔东山轻声问道:“先生没劝成功?陶文依旧不愿意离开剑气长城,非要死在这里?” 一样米养百样人,剑气长城既然会有不想死的剑修崔嵬,自然也就会有想死在家乡的剑仙陶文。 剑气长城历史上,双方人数,其实都不少。最顶尖的一小撮老剑仙、大剑仙,无论是犹在人世还是已经战死了的,为何人人由衷不愿浩然天下的三教学问、诸子百家,在剑气长城生根发芽,流传太多?当然是有理由的,而且绝对不是瞧不起这些学问,理由很简单,也唯一,那就是学问多了,思虑一多,人心便杂,剑修练剑就再难纯粹,剑气长城根本守不住一万年。 有一件事,如今的寻常本土剑仙所知甚少。许多年前,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老大剑仙陈清都曾经亲自坐镇,隔绝出一座天地,然后有过一次各方圣人齐聚的推衍,但是结局并不算好。在那之后,礼圣、亚圣两脉造访剑气长城的圣人、君子、贤人,不管理解与否,都会得到学宫书院的授意,或者说是严令,让他们就只是负责在剑气长城督战的事宜。在这期间,不是没有人冒着被责罚的风险,想要为剑气长城多做些事,而且剑仙们也未曾刻意打压排挤,只不过这些个儒家门生,到最后几乎无一例外,人人心灰意冷。 听崔东山有此问,陈平安说道:“到了酒桌上,光顾着喝酒,就没劝。果然喝酒误事。” 陈平安脚步不快,崔东山更不着急,两人便这样缓缓而行,不着急去那酒桌喝新酒。 大街小巷,藏着一个个结局都不好的大小故事。 崔东山安慰道:“送出了印章,先生自己心里会好受些,可不送出印章,其实更好,因为陶文会好受些。先生何必如此?先生何须如此?先生不该如此。” 陈平安转移话题道:“那个林君璧与你下棋,结果如何?”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两人身畔涟漪阵阵,如有淡金色的朵朵荷花,开开合合,生生灭灭。被崔东山施展了独门秘术障眼法,要想偷听双方言语,就必须先见此花,而且不是上五境剑仙万万别想。而且见花便是强行破阵,是要露出蛛丝马迹的,崔东山便可以循着路线还“礼”去。 诱饵便是他崔东山到底是谁,林君璧的下场又是如何,邵元王朝的走势会不会有那翻天覆地的变化,然后以此再来确定他崔东山到底是谁。 反正愿者上钩,他崔东山又没求着谁咬钩吃饵。管不住嘴的下场,大剑仙岳青已经给出例子,若是这还不死心,偏要再掂量掂量文圣一脉的香火分量,就别怨他崔东山去搬救兵,喊大师伯为自己这个师侄撑腰。 崔东山笑道:“林君璧是个聪明人,就是年岁小,脸皮尚薄,经验太不老到。当然,学生我比他是要聪明些的,彻底坏他道心不难,那不过是随手为之的小事,但是没必要,毕竟学生与他没有生死之仇。真正与我结仇的,是那个撰写了《快哉亭棋谱》的溪庐先生。也真是的,棋术那么差,也敢写书教人下棋,据说棋谱的销量真不坏,在邵元王朝卖得都快要比《彩云谱》好了,能忍?学生当然不能忍,这是实打实地耽误学生挣钱啊。断人财路,多大的仇,对吧?” 陈平安疑惑道:“断了你的财路,什么意思?” 崔东山赧颜道:“不谈少数情况,一般而言,浩然天下每卖出一部《彩云谱》,学生都是有分成的。只不过白帝城从来不提这个,当然也从没主动开口提过这种要求,都是山上书商们,为了安稳自个儿合计出来的,不然挣钱丢脑袋,不划算。当然了,学生是稍稍给过暗示的,跟山上书商们说,虽然白帝城城主气量大,但是城主身边的人心眼小,一个不小心,刊印棋谱的人,就会被白帝城秋后算账嘛。魔道中人,性情叵测,终究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再说了,能够堂堂正正给白帝城送钱,多难得的一份香火情。” 陈平安无言以对,崔东山不说,他还真不知道有这等细水长流挣大钱的内幕,气笑道:“等会儿喝酒,你掏钱。你挣钱这么黑心,是该多喝几坛竹海洞天酒,好好洗一洗心肝肚肠。” 崔东山点头称是,说那酒水卖得太便宜,阳春面太好吃,先生做生意太厚道,然后继续说道:“与我结仇的,还有林君璧的传道先生,那位邵元王朝的国师大人。但是许多老一辈的怨怼,不该传承到弟子身上,别人如何觉得,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文圣一脉,能不能坚持这种费力不讨好的认知。在此事上,裴钱不用教太多,反而是曹晴朗,需要多看几件事,多说几句道理。” 陈平安笑问道:“所以那林君璧如何了?” 崔东山笑道:“所以林君璧被学生苦口婆心,指点迷津,他幡然醒悟,开开心心,自愿成为我的棋子,道心之坚定,更上一层楼。先生大可放心,我未曾改他道心丝毫,只不过是帮着他更快成为邵元王朝的国师,成为更加名副其实的君王之侧第一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光是道统学问,还有世俗权势,比他先生拿到更多。学生所为,无非是锦上添花。问题症结,不在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而在林君璧的传道人,传道不够,误以为年复一年的循循善诱,便能让林君璧成为另外一个自己,最终成长为邵元王朝的定海神针,殊不知林君璧心比天高,不愿成为任何人的影子。于是学生就有了乘虚而入的机会,林君璧得到他想要的盆满钵盈,我得到我想要的蝇头小利,皆大欢喜。归根结底,还是林君璧足够聪明,学生才愿意教他真正的棋术与为人处世。” 说到这里,崔东山道:“先生不该有此问的,白白被这些事不关己的腌臜事,影响了喝酒的心情。” 陈平安摇头道:“先生之事,是学生之事,学生之事,怎么就不是先生之事了?” 崔东山抬起袖子,想要装模作样,掬一把辛酸泪,陈平安笑道:“马屁话就免了,稍后记得多买几壶酒。” 然后陈平安又提醒道:“郁狷夫人不错,你别坑骗她。” 崔东山笑道:“学生所为,于她于郁家,兴许不算什么多好的好事,至少也不是坏事。我与那悔棋本事比棋术更好的郁老儿,关系从来不差。先生放心吧,学生如今做事,分寸还是有的。郁狷夫能够成为今天先生认为的‘不错’之人,当然主要在她自己用心,也在潜移默化的家风熏陶。至于邵元王朝的文风如何,当然也是差不多的道理。挑猪看猪圈嘛,只要注意不看特例,看那多数,道理就不会差。” 陈平安沉默片刻,转头看着自己开山大弟子嘴里的“大白鹅”,曹晴朗心中的小师兄,会心一笑,道:“有你这样的学生在身边,我很放心。” 崔东山遗憾道:“可惜学生无法常伴先生身旁,为先生消解小忧。” 陈平安摇头道:“裴钱和曹晴朗那边,无论是心境还是修行,你这个当小师兄的,多顾着点,能者多劳,你便是心中委屈,我也会假装不知。” 崔东山笑道:“天底下只有修不够的自己心,没什么委不委屈的。” 陈平安转头道:“是教先生做人?” 崔东山委屈道:“学生委屈死了。” 陈平安说道:“善算人心者,越是靠近天心,越容易被天算。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先顾全自己,才能长长久久地顾全他人。” 崔东山点头道:“学生自有计较,自会考量。” 其实双方最后言语,各有言下之意未开口。 文圣一脉的顾全自己,当然是以不害他人、无碍世道为前提,只是这种话,在崔东山面前,很难讲。陈平安不愿以自己都尚未想明白的大道理,以我之道德压他人。 崔东山的回答,也未答应了先生,因为他不会保证“顾全自己”,更不会保证“长长久久”。 这个世道,与人讲理,都要有或大或小的代价。那么护住众多世人的讲理与不讲理,付出的代价只会更大,比如崔东山此次暂且搁置宝瓶洲那么多大事,赶赴倒悬山和剑气长城,就需要付出代价。其实崔瀺没说什么,更没有讨价还价,信上只说了速去速回四个字,算是答应了崔东山的偷懒怠工,但是崔东山清楚,自己愿意多做些。你崔瀺老王八蛋既然可以让我一步,那我崔东山便可以自己去多走两步。 崔东山只做既有意思又有意义同时还能够有利可图的事情,所以他就只能拉拢林君璧之流的聪明人,却永远无法与刘景龙、钟魁这类人,成为同道中人。 先生不是如此。 先生不如此,学生劝不动,便也不劝了,因为先生是先生。 世间许多弟子,总想着能够从先生身上得到些什么——学问,声誉,护道,台阶,钱。崔东山懒得去说那些好与不好,反正自己不是,事不关己,那就高高挂起。 到了酒铺,人满为患,陈平安就带着崔东山拎了两壶酒,蹲在路边,身边多出许多生面孔的剑修。 崔东山如今在剑气长城名气不算小了,棋术高,据说连赢了林君璧许多局,其中最多一局,下到了四百余手之多。 有那精通弈棋的本土剑仙,都说这个文圣一脉的第三代弟子崔东山,棋术通天,在剑气长城肯定无敌手。 于是那些大小赌棍酒鬼心里好受多了,想必那个身为崔东山先生的二掌柜,肯定棋术更高,所以被二掌柜卖酒坐庄骗了些钱,是不是就不算丢人?与此同时,不少人觉得自己真是冤枉了二掌柜,虽说酒品赌品确实差,毋庸置疑,可到底棋品好啊,明明棋术如此高,却从未在此事上显摆一二,竟是还剩下点良心,没被浩然天下的狗全部叼走。 如今酒铺生意实在太好,大掌柜叠嶂打算买下隔壁两间铺子。起先很怕自己多此一举,便做好了被教训一通的心理准备,小心翼翼与二掌柜说了想法,不承想二掌柜点头说可以,叠嶂便觉得自己做生意,还是有那么点悟性的。有了这么个打算,叠嶂便与帮短工的张嘉贞商量了一番,少年答应以后就在酒铺当长工了。除了灵犀巷张嘉贞,还有个蓑笠巷的同龄人蒋去,私底下也主动找到了叠嶂,希望能够在酒铺做事情,还说他不要薪水银子,能吃饱饭就可以。叠嶂当然没答应,说薪水照发,但是起先不会太多,以后若是酒铺生意更好了,再多给。所以蒋去最近都会经常找张嘉贞,询问一些酒铺打杂事宜。张嘉贞也一五一十告诉这个自己早就熟悉的同龄人。来自不同贫寒巷子、出身大致相当的两个少年,关系越发亲近了几分。 喝过了酒便回宁府,临走之时,崔东山拎了两壶五枚雪花钱一坛的青神山酒水,当然不会与酒铺赊账。看得那些酒鬼一个个头皮发麻,寒透了心。二掌柜连自己学生的神仙钱都坑,对于外人,会手下留情? 听说剑气长城有位自称赌术第一、没被阿良挣走一枚钱的元婴境剑修,已经开始专门研究如何从二掌柜身上押注挣钱,到时候撰写成书编订成册,会无偿将这些册子送人,只要在剑气长城最大的宝光酒楼喝酒,就可以随手拿走一本。如此看来,齐家名下的那座宝光酒楼,算是公然与二掌柜较上劲了。 纳兰夜行开了门,意外之喜,得了两坛酒,便一个不小心嘴上没个把门,热情地喊了声“东山老弟”。崔东山脸上笑眯眯,嘴上喊了声“纳兰爷爷”,心想这个纳兰老哥真是上了岁数不记打,又欠收拾了不是。先前自己的言语,不过是让白嬷嬷心里边稍稍别扭,这一次可就是要对纳兰老哥你下狠手出重拳了,打是亲骂是爱,好好收下,乖乖受着。 为了不给纳兰夜行亡羊补牢的机会,崔东山与先生跨过宁府大门后,轻声笑道:“辛苦那位洛衫姐姐的亲自护送了。” 陈平安说道:“职责所在,无须惦记。”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道:“当然。学生只是心中忐忑,今日这番行头,入不入得洛衫姐姐的法眼。” 纳兰夜行笑道:“东山啊,你是难得一见的风流少年郎,洛衫剑仙一定会记住的。” 崔东山点头道:“是啊是啊。” 演武场芥子小天地那边,裴钱在被白嬷嬷喂拳。 陈平安没有旁观,不忍心去看。 陈平安自己练拳,无论被十境武夫如何喂拳,再惨也没什么,只是独独见不得弟子被人如此喂拳。 真正的原因,则是陈平安害怕自己多看几眼,以后裴钱万一犯了错,便不忍心苛责,会少讲几分道理。 毕竟在书简湖那些年,陈平安便已经吃够了自己这条心路脉络的苦头。 与他人撇清关系,再难也不难,唯独与昨日的自己撇清关系,千难万难,登天之难。 隐官大人城外的一处避暑行宫。 隐官大人站在悬空的椅子上,双手揪着两根羊角辫儿,俯瞰着一幅城池地图。这幅图更加庞大且详细,包括太象街在内的一座座豪宅府邸的私人花园、亭台楼榭,都一览无余。 只不过如今地图上,是一条条以朱笔描绘而出的鲜红路线,一端在宁府,另外一端并无定数,最多是在叠嶂酒铺,以及那处街巷拐角处,说书先生的小板凳摆放位置,再就是剑气长城左右练剑处。 庞元济曾经问道:“陈平安又不是妖族奸细,师父为何如此在意他的路线。” 隐官大人说道:“没架打,没酒喝,师父很无聊啊。” 庞元济便不再多问了,因为师父这个道理,很有道理。 按照他师父的说法,隐官一脉,在剑气长城的历史上,传承到了她手里,哪怕做得不算顶好,但绝对是合格了的。不但合格,还多做了太多太多的额外事,功劳真不算小了。可老大剑仙还那么挑她的刺,真是欺负人,能者多劳,也不是这么个劳碌命啊。 女子剑仙洛衫,还是身穿一件圆领锦袍,样式依旧,不过换了颜色,且依然头顶簪花。 在剑气长城,隐官一脉的洛衫,与那城头上荡秋千的失心疯女子周澄,姿容都算是极其出彩的了。 洛衫到了避暑行宫的大堂,持笔再画出一条朱红颜色的路线。 竹庵剑仙皱眉道:“这次怎么带着崔东山,去了陶文住处?所求为何?” 洛衫说道:“你问我?那我是去问陈平安,还是那个崔东山?” 竹庵剑仙“哦”了一声,道:“想去就去吧,我又不拦着。” 洛衫一瞪眼,竹庵浑然不觉。 隐官大人说道:“应该是劝陶文多挣钱别寻死吧。这个二掌柜,心肠还是太软,难怪我一眼看到,便喜欢不起来。” 隐官大人扭动着羊角辫儿,撇撇嘴,道:“咱们这位二掌柜,可能还是见得少了,时日太短,若是看久了,见多了,还能留下这副心肠,我就真要佩服佩服了。可惜喽……” 可惜隐官大人没有下文了,洛衫与竹庵剑仙也不会多问。 隐官大人突然哀叹一声,脸色更加惋惜,道:“岳青没被打死,一点都不好玩。” 竹庵剑仙这一次是真的比较好奇,毕竟一个金身境武夫陈平安,他不太感兴趣,但是对于同为剑修的左右,那是万般感兴趣,便问道:“隐官大人,老大剑仙到底说了什么话,能够让左右停剑收手?” 隐官大人一伸手,竹庵剑仙便抛过去宝光酒楼一壶上佳仙酿。 隐官大人收入袖中,说道:“大概是与左右说,你那些师弟师侄看着呢,递出这么多剑都没砍死人,已经够丢脸的了,还不如干脆不砍死岳青,就当是切磋剑术嘛。若是砍死了,这个大师伯当得太跌份。” 洛衫与竹庵两位剑仙对视一眼,觉得这个答案实在难以让人信服。 隐官大人跳到椅把手上站着,更高些俯瞰那幅地图,自言自语道:“将死之人,有点多了啊。能活之人,倒也不算少。输钱赢钱,挣钱还钱,有这样做买卖的吗?将来谁又记得你陶文的那点卖命钱,你陈平安做的那点芝麻事?大势之下,人人难逃,毫无意义的事情嘛,还做得如此起劲?唉,真是搞不清楚读了书的剑客怎么想,从来都是这样。又不能喝酒,愁死我了。竹庵,你赶紧喝酒啊,让我闻闻酒味儿也好。” 今天的剑气长城。 左右不是有些不适应,而是极其不适应。 对崔东山,很直接,不顺眼就出剑。 对陈平安,教他些自己的治学法子,若有不顺眼的地方,就教小师弟练剑。 但是眼前这两个,都是师侄!再加上那个不知为何会被小师弟带在身边的郭竹酒,也算半个? 裴钱这一次打算抢先开口说话。输给曹晴朗一次,是运气不好;输两次,就是自己在大师伯面前礼数不够了! 所以等到师父与大师伯寒暄完毕,自己就要出手了!不承想裴钱千算万算,算漏了那个半吊子同门郭竹酒。 这家伙不知怎么就不被禁足了,最近经常跑到宁府。来叨扰师娘闭关也就罢了,关键是在她这大师姐面前也没个好话。 大师姐不认你这个小师妹,是你这个小师妹不认大师姐的理由吗?嗯?小脑阔(壳)给你捶烂信不信?算了算了,谨记师父教诲,剑高在鞘,拳高莫出。 郭竹酒今天抢先一步说道:“未来大师伯,你一人一剑,便包围了包括大剑仙岳青在内那么多剑仙,是不是其实心里很淡然,对吧?因为更早那场出城杀妖的大战,大师伯一人便包围了那么多的大妖,砍瓜切菜哗啦啦的,所以很是习以为常了,肯定是这样的!大师伯你别不承认啊!” 左右笑了笑,道:“可以承认。” 郭竹酒郑重其事道:“我若是蛮荒天下的人,便要烧香拜佛,求大师伯的剑术莫要再高一丝一毫了。” 裴钱急红了眼,双手挠头。 这种溜须拍马,太没有诚意了,大师伯千万别信啊。 左右笑了笑,与裴钱和曹晴朗都说了些话,客客气气的,极有长辈风范,又夸了裴钱的那套疯魔剑法,让她再接再厉,还说“剑仙周澄的那道祖传剑意,可以学,但无须佩服,回头大师伯亲自传你剑术”。 左右还叮嘱了曹晴朗用心读书,修行治学两不耽误,才是文圣一脉的立身之本。最后不忘教训了曹晴朗的先生一通,让曹晴朗在治学一事上,别总想着学陈平安便足够,而是远远不够,必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才是儒家门生的为学根本,不然一代不如一代,岂不是教先贤笑话?别家学脉道统不去多说,文圣一脉,断然没有此理。 听得陈平安既高兴,心里又不得劲。 也从没见这位大师兄在自己面前,如此和颜悦色好说话啊。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隔代亲? 带着他们拜见了大师伯,老大剑仙的茅屋就在不远处,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又带着他们一起去见了老人。 陈清都走出茅屋,瞥了眼崔东山,大概是说“小兔崽子死开”。 崔东山笑道:“好嘞。” 一个转身,蹦蹦跳跳,两只雪白大袖子甩得飞起。 郭竹酒,原地不动,伸出两根手指头,摆出双脚走路姿态。老大剑仙又看了她一眼,为表诚意,郭竹酒的两根手指头,便走得更快了些。 陈清都笑道:“又没让你走。” 郭竹酒如释重负,转身一圈,站定,表示自己走了之后又回来了。 裴钱心中叹息不已,真得劝劝师父,这种脑子拎不清的小姑娘,不能领进师门,哪怕一定要收弟子,这白长个儿不长脑袋的小姑娘,进了落魄山祖师堂,座椅也得靠大门些。 她裴钱身为师父的开山大弟子,大公无私,绝对不掺杂半点个人恩怨,纯粹是心怀师门大义。 裴钱其实有些佩服郭竹酒,人傻就是好,敢在老大剑仙面前如此放肆。像自己,就绝对不敢说话,不敢多看一眼老大剑仙,眼睛会疼。 陈清都扫视了一圈陈平安身边的这些孩子,最后与陈平安说道:“有答案了?” 陈平安说道:“文圣一脉弟子,从来有所为,有所不为。” 陈清都点点头,只是说道:“随你。” 最后这一天在剑气长城城头上,左右居中坐,一左一右坐着陈平安和裴钱,陈平安身边坐着郭竹酒,裴钱身边坐着曹晴朗。 崔东山不知为何先前被老大剑仙赶走,方才又被喊回来。 聊完了事情,崔东山双手笼袖,竟是大大方方与陈清都并肩而立,好像老大剑仙也并不在意,两人一起望向不远处那幕风景。 陈清都笑问道:“国师大人,作何感想?” 崔东山淡然道:“唯恐大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