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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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庭兰正是魂不守舍,忙问:“这恶贼究竟要做什么?” 蔺承佑坐到圆桌边,对滕玉意说:“把那沓信给我。” 滕玉意“哎”了一声,忙从囊袋里取出那沓信放到蔺承佑面前,看蔺承佑在圆桌边坐下,便也拉着阿姐坐下。 蔺承佑指了指那沓信:“我猜那人要把杜娘子的诗稿送到卢兆安处,动机么,自是因为知道太子属意杜娘子。” 杜庭兰一震。 “利用这种亲手写的‘情诗’诬陷杜娘子与旁的男子有私,很容易就会破绽百出,卢兆安就不一样了,此前在扬州,杜娘子的确与卢兆安来往过,即便后头断绝了来往,卢兆安依旧可以说出杜娘子一些不为人知的喜好,加上这些诗稿,足可以证明杜娘子与他还有来往,这事一传到宫里,即便太子不介意,那些一心要自己女儿做太子妃的朝臣,必定会极力反对。” 这话与滕玉意的猜想不谋而合,她好奇道:“世子那晚也看到太子和我阿姐同游了?” 不然蔺承佑怎么知道太子属意阿姐。 蔺承佑笑道:“太子自己跟我说的,他说过些日子,等杜娘子与他再熟些,他可能就会请旨赐婚了。” 杜庭兰脸红得要滴血,起身行了一个大礼,郑重说:“还请世子帮我转告太子殿下,殿下的这份错爱,杜庭兰断不敢受。自从那回私见卢兆安差点被树妖害死,我早已心如死灰,整日研抄佛经,就是因为早有了断尘绝俗的念头。只是眼下弟弟尚且不能支撑门户,怕爷娘伤心,才迟迟没将这念头告知爷娘,等到弟弟立事,我自会出家修行。” 蔺承佑愣了愣,转头看向滕玉意。 滕玉意也呆住了:“阿姐,卢兆安那贱畜蓄意害你,一个贱人犯的错,难道你要拿来惩罚自己吗?!” 杜庭兰眼里隐约有泪光,语气却很坚定:“这世道对女子极为严苛,只要有心人把这件事挖出来,整个杜家的名声都毁了,阿爷教我们坦坦荡荡做人,我行差踏错怨不得旁人。” 又感激地对蔺承佑说:“世子一诺千金,自事发以来,一个字不曾泄露过。世子的高恩厚义,杜家铭记在心。只是这件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烦请世子将这件事早些告诉太子,让殿下另觅佳人。这案子牵连甚广,连武大娘都遭了这人的毒手,我担心往后还有同窗受害,如果案子真与卢兆安那小人有关,世子切莫因为我的缘故缚手缚脚,假如需要我做证人,我绝不会推辞的。” 红奴忍不住哭起来,娘子这是破釜沉舟了。滕玉意早已变了脸色,她一怒之下,便盘算着让人去杀了卢兆安,要不是被这小人加害,阿姐怎会心灰意冷,而且这贱畜似乎害了不少人,早知道当初她一来长安就该令人取他的狗命。 不料蔺承佑正色说:“我没将此事告诉旁人,除了答应保密之外,也是因为知道这世上谁都会有犯糊涂的时候,杜娘子认识卢兆安时才十五,纵算有错,也只能算是‘识人不明’,人这一生,谁没有犯过错?我机缘巧合之下做了知情人,但因为不清楚首尾,并无资格做评判者,而且我相信以杜娘子的为人,早晚会把这件事告诉太子的,究竟如何做,太子自有定夺。 “今晚杜娘子这番话,果然没让蔺某失望,这世上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多,肯主动承担过错的真君子却没几个。”蔺承佑心悦诚服,“杜娘子,诚为君子也。” 滕玉意一下子怔住了。 杜庭兰赧然垂首,蔺承佑能说出这番话,倒是比自己想的还要正直通透。 蔺承佑又道:“另外有件事需要告诉杜娘子,当初你在扬州与卢兆安的‘偶遇’,以及之后的诗信往来,可能都是他一早就安排好的。今晚我带着这些信过来,就是因为在信上发现了一些端倪。除了这个,我还弄到了卢兆安当初让人送给郑霜银的干谒诗,一经比对,两批信都不大对头。” 屋里一默。 蔺承佑执起其中一封信:“这些信我前前后后看了不下十遍,若是要在信里耍花样,至少要用上朱砂,鉴于一直没能看出问题,这件事也就搁置了一段时日。直到前几日我从郑仆射处得知郑家的确曾有意招卢兆安为婿,这件事并非空穴来风,我才算换了个思路,那之后我设法弄到了卢兆安给郑娘子的第一封信,把它与杜娘子收到的第一封信进行对比,发现两封信有一处共同点。无为,把烛台移过来。” 滕玉意愣了愣,这声“无为”倒是叫得顺口,她噢了一声,起身把烛台推到蔺承佑面前,蔺承佑把信一展,再次同杜庭兰确认:“杜娘子瞧瞧,这是卢兆安给你写的第一封信吗?” 杜庭兰早已是心神不宁,闻言看了眼信上的日期,点点头说:“没错。我与卢兆安是前年清明节在扬州隐山寺踏青时相遇的。” 彼时卢兆安正与当地的文人墨客斗诗,见杜庭兰带着婢女们路过就追了上来,自称是杜裕知的学生,托杜庭兰把这封信转交给阿爷。杜庭兰看他言辞恳切,只好接过了那封信,哪知回去路上一瞧,封皮上写着杜娘子亲启。 “我本想将其丢弃,后来也不知怎么了,鬼使神差打开了,结果里头是一首文采斐然的情诗。” 蔺承佑把信皮摊到烛台下,又展开把郑霜银的那封信,灯火映照下,信上居然有一模一样的一小块污迹,像滴上了油汤之类的物事,圆圆的,很不起眼。 假如杜庭兰和郑霜银不把两封信同时拿出来对比,任谁也发现不了两封信上有相同的污渍。 “这不是道术,而是一种蛊虫。”蔺承佑指了指两封信,“这块污渍呢,是蛊虫留下的黏液,这叫相思蛊,可以让人发疯一般地爱上自己。二十年前长安城有女子利用这种蛊虫蛊惑世家公子,破蛊之人正是我师公,所以等他老人家一回长安,我就把信上的蹊跷处呈给他老人家,他老人家一瞧就认出来了。凡是中蛊之人,都会对中蛊后看到的第一个名字产生情思,卢兆安利用写信的方式分别给你和郑霜银下了相思蛊,目的就是为了让你们爱上他。他把封皮上附着了蛊虫的那封信交给杜娘子时,不怕杜娘子不接,因为哪怕蛊惑的只是你身边的婢女,日后也总能利用婢女让你中蛊。” 滕玉意和杜庭兰目瞪口呆,碧螺和红奴也吓傻了。 蔺承佑又道:“卢兆安盯上杜娘子,自是因为她是杜家的女儿,对当时一介布衣的卢兆安来说,杜家是他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名门望族,他如愿让杜娘子爱上他,事后不但从杜娘子手里获得了不少盘缠,还承诺日后会娶犊娘子。到了长安之后,他一朝中了魁元,在见识过郑仆射等长安名宦后,他自然就瞧不上杜公的官职了,所以又借助与同门四处拜谒的机会,把信送到了郑家娘子的手里。” “中蛊者会对下蛊人牵肠挂肚。”蔺承佑笑了笑,“所以杜娘子明知卢兆安变了心,上巳节那晚也要冒着风险去竹林去见他,郑仆射的二女儿本来目无下尘,却在见过卢兆安的诗作后对其产生绵绵情思,不但即刻与卢兆安书信来往,还示意父亲招卢兆安为婿。” 滕玉意愕然听着,前世卢兆安的确成功了,阿姐被人勒死后半年,卢兆安就风风光光娶了郑霜银,自此扶摇直上,成为本朝最年轻有为的谏官。 “可是……这相思蛊会自发解开吗?”滕玉意费解,“阿姐经历树妖一事后,再听到卢兆安的名字只会反胃,而且据我观察,郑霜银也对卢兆安冷淡了许多。记得那晚尸邪闯入了成王府,卢兆安和胡季真胡公子共用一张符箓,真等尸邪来时,卢兆安却只顾自己逃命把胡季真关到门外,郑霜银应该是看见了这件事,过后再也没理过卢兆安。” 而且以郑霜银的为人,如果一心想嫁给卢兆安,绝不会主动参选太子妃的。 “是不好解。”蔺承佑笑道,“但偏偏杜娘子和郑娘子都解了蛊。这种蛊虫最是顽固,除非发现宿主快要死了,绝不可能主动跑出来,不巧的是,杜娘子遇到了法力近乎成魔的树妖,那晚等你和端福赶到时,杜娘子已经昏迷不醒。郑娘子当晚和大伙被困在成王府的花厅时也被尸邪蛊惑。遇到这种邪魔往往很难活命,宿主一死,体内的蛊虫也会跟着当场死亡,蛊虫心知大事不妙,吓得从宿主身上跑出来,因为没人再用它下咒,自此成为了无主之虫。” 屋子里没人说话,因为都震惊到无以复加。 滕玉意望着桌上的那些信,脑中突然不合时宜冒出个念头。 还记得前世在大隐寺陪皇后礼佛时,她曾听到昌宜和阿芝郡主说过一件事。 有一回两个人去郑仆射家中赴宴,无意间发现蔺承佑藏在树上。 两人好奇问阿大哥哥藏在树上做什么,蔺承佑说他在找鸟窝。 这当然是敷衍小孩子的说辞。 当时她听说这件事感到很纳闷,蔺承佑藏到郑仆射家的大树上,莫非是要调查郑仆射。 如今想来,蔺承佑查的那个人会不会就是卢兆安。 那回在彩凤楼,彭玉桂临终前忏悔说,邪术这种东西,一朝沾染上,便会毁了心性,卢兆安利用邪术和蛊毒为自己谋得了大好前程,日后遇到棘手的问题,必然会故技重施。 次数一多,保不齐会被聪明人察觉,想来前世蔺承佑也对卢兆安起了疑心,而以蔺承佑的性子,一旦想查什么,势必会查到底的。 假如卢兆安的这些伎俩被蔺承佑查出来,绝对不可能有好下场。 如此说来,前世蔺承佑也算间接为阿姐报了仇。 可惜后头的事她也不知道了。 琢磨一阵,滕玉意心底又冒出另一个念头,前世阿爷死后可谓荣宠无限,她和端福等一众下人被人杀害,算得上惊天大案,传到朝廷里,圣人定会让大理寺严查此事。 不知最后是不是蔺承佑接手此案,只要由他来查案,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想到此,她心里轻轻摇晃起来,会不会前世在她死后,有人帮她报了仇,而这个人,就是面前的蔺承佑。 她悄然打量一眼蔺承佑,可惜无法求证了,而且照这样说,前世当上太子妃的那个人,未必是杀害她的黑氅人,因为只要蔺承佑查出了凶手是谁,这个人哪还能做得上太子妃。 可惜在那个长梦里,她只知道三年后太子终于成了亲,却没能从那帮太监口里听到太子妃是谁,不光如此,她还听到了蔺承佑被毒箭暗害的消息。 忽然听到耳旁传来哭声,转头一看,才惊觉阿姐恨声啜泣起来,红奴也在默默抹眼泪。 滕玉意心中酸胀莫名,忙将阿姐搂到怀中,阿姐为了这件事背负太多了,怕爷娘和弟妹忧心,面上强作无事,实则郁郁寡欢,为了不影响杜家的名声,甚至动了遁入空门的念头。再想想前世,阿姐正是因为卢兆安的蛊惑才去了竹林,或许碰巧是撞见了卢兆安和幕后主家议事,才会被人勒死在林中。 她恨得牙根直发痒,默了一会,抬头问蔺承佑:“有了这两封信上的蛊虫痕迹,是不是就可以抓卢兆安了。” 蔺承佑望了望仍在啜泣的杜庭兰:“这件事需要有人当面指证卢兆安,郑娘子和杜娘子都是被蛊毒残害过的当事人,所以在动手前,得事先得同你们商量一下——” 杜庭兰前头已经表过一回态度,而今得知真相,自是对卢兆安恨之入骨,连忙抹了抹泪道:“只要需要我作证,世子告知一声便是,我绝无二话。” 蔺承佑想了想,对滕玉意说:“让这两个婢女出去吧。” 他并非不信任这二婢,如果她们有问题,早会提醒凶徒别来房中窥探了,只是凶徒太狡猾,为免不小心说漏嘴,接下来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红奴和碧螺轻手轻脚退下,顺便把门关上。 蔺承佑这才再次开口:“卢兆安势单力孤,以他一人之力没法主使霍松林这样的人为他顶罪,在他背后,应该还有位幕后主家,可惜这个霍松林嘴硬的很,在牢中关了几日,一口咬定胡季真和武大娘等人都是被他害的,我原本还在琢磨用什么法子把幕后之人给诱出来,有了今晚这一出,算是有了头绪。” 滕玉意昂了昂头:“是不是因为我设下的机关捕到了那人来过的证据?” 蔺承佑笑了笑,看她喜笑颜开,料定是因为查出了卢兆安用过蛊虫放下了一大桩心事,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可不是。今晚能查到这条关键线索,全仰仗滕娘子。” 滕玉意骄傲地说:“前脚太子与阿姐同游,今晚就有人偷阿姐的诗稿,卢兆安想害表姐,此前早有无数机会,再说近日世子一定派了人昼夜盯梢卢兆安,卢兆安分身无术,不可能跑到书院里来翻阿姐的东西,所以书院里潜藏着一个真正的凶手,而此人就是冲着太子妃人选来的。” 蔺承佑:“武大娘一案有太多疑点,她与霍松林素不相识,绝不可能在霍松林的指使下去陷害邓唯礼,当晚的霍松林只是个傀儡,真正的行凶者另有其人。我一直以为这人是武大娘很信任的某个亲友,因为我不大相信贵女中有人跟邪术打过交道,今晚这一遭可以证明真凶就是武大娘的同窗。” 杜庭兰困惑:“书院里都是世家女子,究竟是怎么跟邪术扯上关系的——” “忘了皓月散人了?她生前可一直在玉真女冠观假扮静尘师太,玉真女冠观会定期举行诗会和赏花会,听说长安贵女们经常结伴去观里游玩,结识静尘师太并不难。” 滕玉意陷入沉思。没错,皓月散人懂邪术,会使银丝。 看来前世那个黑氅人,真有可能是某位与皓月散人有过来往的同窗了。 她尤记得,前世黑氅人在杀害她和端福时,她为了活命主动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这东西现在被我藏在城南的一个庄子里。” 但那人压根懒得打听那是何物,直接要了她和端福的命,她本以为黑氅人已经找到了书房中的那封信,如今再一想,黑氅人动手杀人前都没向属下确认这一点,可见对滕府的秘密丝毫不感兴趣,当晚就是来索命的。 但她往日从不曾与人结过仇,结合这一阵发生的事,她猜她之所以被人盯上,很有可能与阿爷去世后太子频频令人探视她有关。 到底会是谁呢? 记得当初应选时,太子妃的名单共有三人,除了她,就是武绮和邓唯礼,现在书院里的这些同窗,一个都不在其列,但这个名单也做不了准,因为如果太子直到三年后才娶亲,其中一定还有变数。 不过说起现在这些同窗,首先可以排除一个人。前世李淮固的阿爷官职不高,而且早在大隐寺那回就被蔺承佑改名为“李淮三”,这件事传出去,李淮固别说竞选太子妃,连长安的世族大家都嫁不了了。 听说那件事过后没多久,李光远和李夫人就灰溜溜带着女儿离开了长安。 从黑氅人可能想做太子妃这一点来看,前世那事理当与李家无关,因为即使李家把她杀了也轮不到李淮固,一旦被查出来,还会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滕玉意思量着说:“如果这个人只是想当太子妃,未必是卢兆安的幕后主家。这位恶毒的同窗只是碰巧接触过邪术,又或者认识幕后主家,幕后主家怕这三桩案子查到自己头上,干脆找出一个叫霍松林的替罪羊,把三桩案子都安到了霍松林一个人的头上。” 这番话与蔺承佑的猜测不谋而合。 因为三桩凶案的作案动机并不一致。 胡季真的案子极有可能是卢兆安做的,行凶动机或许是为了“灭口”。 后头的李莺儿和武大娘则是书院里的这个人害的,行凶动机是为了让自己顺利当上太子妃。 单独谋害武大娘一个人动机太显眼,于是那人先拉出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施害,这样便能顺利成章炮制出一个“取魂救女儿”的假凶手霍松林。 蔺承佑垂眸思索一番,笑道:“想抓住这人吗?” 滕玉意:“当然。” “那人万万料不到你在房里设下了头发丝,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没几日就会拿诗稿做文章,何不利用这一点做一个局,把卢兆安和书院里的这个人一网打尽,假如顺利的话,说不定还能把幕后主家揪出来,只是……这个局需得三个人配合。你、杜娘子,太子。” 杜庭兰愕了愕,滕玉意想也不想就说:“世子说吧,需要我们怎么配合。” 想起前世她在冰水里沉没的滋味,她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眼看马上就能抓到凶手,她的心就止不住地发颤, “过几日伯父会出城狩猎,京中贵胄也会随行,到时候我让伯母下旨,让书院里的——” 听完蔺承佑的计划,滕玉意好一阵没出声,这人聪明入骨,短短工夫就能想出一个天衣无缝的局。 她摇了摇头。 “心软了?”蔺承佑疑惑,“滕玉意,你什么时候变得瞻前顾后了。” 滕玉意叹了口气:“我是说不够狠。还有没有更狠的法子?” 杜庭兰正为了查清卢兆安一事百感交集,听到这话不由一愣,抬头望望妹妹,又望望蔺承佑,这两个人平时就是这样说话的吗,她有些哭笑不得,拉住妹妹的手,冲妹妹轻轻摇了摇头。说话就说话,别目露凶光。 蔺承佑却似是早见识过滕玉意目露凶光的样子,非但不觉得奇怪,反而展颜一笑,像是在说,这才是滕玉意。 “说吧,你想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