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虽然没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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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望雪定睛看了那简短的全文好几遍,才举起来放到林曜的眼前,讲出来的话几乎要哽住断掉:“你为什么要写这个?这是认真的吗?”满脸都是悲哀的不可思议,眼神中充满希望林曜否认的恳求。 林曜接过这张纸,那是她今年叁月刚分手时自杀前写的遗书。她的心一沉,后悔自己当初怎么就随手夹在了杜佳去医院看她时候带的书里。 望着对方的神情,林曜觉得可能很难敷衍过去。 “你不要难过……”她其实不知道说什么。 “你当时——”程望雪用不敢相信的神情盯着林曜,她也不敢讲接下去的话:“——你试图自杀了吗?” 林曜没想到,今天晚上竟然要谈论关于她自己的沉重话题,低下头轻声道:“你别问了。” 听到这句话的人立刻明白了问题的答案,猛力地吸了一口气,混合着卡在喉咙里的哽咽,发出一声小兽嚎叫般的悲鸣,哭都哭不出来。 怪不得林曜难得说起有孩子的未来,都总要加上“如果”这个词;怪不得林曜从来不像其他的准父母那样,积极地为孩子的出世做准备;怪不得林曜丝毫不因为有了身孕而当心地照顾自己的身体…… 林曜那些仿佛丧失对世上事物兴趣的表现,原来就是真正的“厌世”。林曜刚和她在一起时那些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的热烈,原来确实带着自毁的倾向。 过去一段时间以来,每一个令程望雪忧虑的小小细节,此刻都一一冒出来,一下一下扎刺在她的心头。碎成无数瓣的心,无助地漂浮流落在成片腥红的血泪中。 因为突如其来的极端痛苦,胃紧紧揪成一团,勉强张口说话,还要克服干呕的冲动。 “是因为我吗?” 林曜靠近她,轻抚她的背:“不是。我上面也写了,和任何人无关的。你不要自责。” 她怎么可能不自责?根据这封遗书的落款日期,林曜差点自我毁灭的时间,就在她们分手的第二天。而她那时正身处万里之外的地方,没能阻止。 “那你当时知道你怀孕了吗?”盯着林曜的眼眸中,反射着破碎玻璃般令人心痛的光。 林曜点了点头。 程望雪又嚎了一声,随即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好不容易稍微恢复一点平静后,问最不敢知道答案的那个问题。 “那你现在,你现在不想自杀了对吗?你现在一定不想了对吗?” 林曜居然迟迟没有说话。 程望雪抱住身边的人,紧贴着的身体部分传来林曜肚子里胎儿的动作。即使隔着衣服,她也能感受到对方腹中的胎动,可见平时怀着孩子的林曜本人,感觉更应该是何等明显。这个孩子已经在林曜体内长到这么大了,林曜还忍心成天思索结束生命的事情吗? 程望雪不寒而栗,到底她能怎么做,才能修复林曜? “林曜,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林曜看见程望雪整个人瞬间丧失了所有的精神,前所未有的凄婉和颓唐。她很爱她。她感到内疚:“月……你不要这么伤心。我一点都不重要的,我——” 交往以来,程望雪已经从林曜的口中听到过无数遍类似的话语。她曾经很多次开导林曜,真心地夸赞林曜,诚挚地表达林曜对于她的重要性,想领林曜摆脱那扭曲的自我认知。可是现在,除了淹没她的恐惧和无力,她真的控制不住地感到恼火。林曜真的永远悲哀地沉在湖底,无论她如何努力去拉她,无论她试了多少次,溺水的人都拒绝牵住她的手,拒绝从水里起来重见天日。 为什么林曜永远不肯接受她的帮助!为什么她永远帮不了林曜! 她一个本就容易陷入沼泽的人,一直要努力托举起陷得更深的人,而且对方不但一点力也不使,还要拼命向下掉…… 她松开抱着林曜的手,看着林曜的眼神里第一次充满愤懑。 “林曜你太过分了!我说过多少次我有多爱你?我说过多少次你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我多需要你?对于我来说……对于我来说,你几乎就是一切!我尽我最大的努力和你在一起。可是你还想去死……宝宝都这么大月份了,就算早产也能活下来了。你每天感觉不到她的胎动吗?即使这样你还想去死吗?你想让宝宝也死吗?还是你想丢下宝宝做只有一个妈妈的孩子?你怎么这么狠心的?!” “……我本来就不好。孩子以后也一定会恨我。世界上没有我,每个人都会过得更好。” “够了!你的这种自轻自贱,不但伤害你自己,更加伤害我!” 这都只是她自己的事情——林曜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她与自己相处的方式,她对自己尖锐的批评,都是她自己一个人的事情。她沉浸在极端的自我厌恶中,任由漆黑的沥青由上往下浇灌全身,然后躲藏在肮脏的阴影下,再陷入无限的自怜,觉得自己就只配烂在臭水沟里。 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这样对待自己,会伤害到别的人。 以往她再怎么歇斯底里地发作,程望雪都没怎么说过重话。今天只是因为她说了自己“不重要”,对方竟然是如此的反应。 她惊讶又内疚地看着程望雪:“对不起……” “你怎么知道孩子会恨你?!孩子这么说了吗?孩子根本还没出生!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你会过得好?我明明最近一直都请求复合!”回话的人语调依然充满愤怒,可是说到这里的时候,她顿了顿,又放低了声音,拖着痛苦的哭腔:“我没有你的时候……我……林曜……我不能没有你……求你不要再这样,求你……” 天哪,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和程望雪在一起以后,一开始她总是乞求程望雪,后来变成程望雪总是在求她?为什么会搞成这种不正常的样子? 不管一开始认识程望雪的时候,对方看起来多光鲜亮丽多不可一世,现在她们两个人,就像两条悲哀的可怜虫,扭成一团,只能互相拥抱着取暖。 蜷缩着身体抽泣的月…… 她不应该把月弄成这种状态的。她不忍心看到她这样。 她立刻抱紧她,急切地安慰着:“月月,没事的。月月,你不要难过了。我又没死。我就在这里。我在你身边。我在你身边……” 良久,怀里的人才安静下来。 “你感觉好点了吗?”林曜关切地问她。 程望雪闻言,自己坐起来擦干了眼泪,用恢复平静的声音苦涩又带有怨气地回复:“你在开什么玩笑?我最在乎的人想死,我会好起来?” 林曜叹了一口气,形容恳切:“月,我爱你的。我很爱你很爱你。我爱你到可以为你去死的。” “为我死?我要你为我死干嘛?为我死,对我有什么好处?死亡简直就是最简单的逃避方法。如果你真的那么爱我,我要你为我活。” “月……”林曜扭过头,不敢看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眼神,那里面包含了太多坚定的殷切,令她不忍。 “林曜,你今天一定要告诉我,”程望雪扣住她的手臂,把她的脸掰回来,让她一点逃跑的缝隙都没有,“你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 “我跟你讲了,你也只会觉得我是疯子!而且以前发生的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也没那么严重,和我现在的问题可能都没关系,没必要再提。”林曜拒绝着,想挣脱开手臂,但失败了。 “你先说,你现在有什么问题?你为什么想死?” 又来了,那种因为双眸太浅,认真的时候看起来凶凶的样子。 “我觉得活着没什么意义。我是很理智地想过这个问题,不是因为情绪不好,”林曜强调着,“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是在没有任何意义地活着,他们都因为已经活着了、因为害怕死亡而活着。虽然说了你又要生气,但是……我确实没那么重要,世界不缺我一个人活着。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每天都只是重复基本的日常生活。更不用说,活着就是无穷无尽的忍受苦难……所以我觉得,要把孩子生下来,也是非常自私的决定。又不能征得小孩的同意,就要逼小孩经历人生的困难。而且……我这么糟糕的人,如果有小孩,孩子长大以后一定会恨我。” 听见的人这次没有生气,心平气和听她说完。 一般来说,陈述完这番话会受到的常见指责,诸如“无病呻吟”、“做作矫情”、“世界上那么多生重病的人想活下来”、“你不愁吃不愁穿,日子明明过得很好”等等,都没有出现。 于是林曜再次觉得很感激,把头埋在对方肩上,立刻得到了被环抱住的温暖。 “你刚才说的这些,我一时很难回答,需要时间思考。”是一声柔和冷静的回复。 “嗯。”林曜温顺地应声,只是不停地用脸在抱她的人身上蹭着。 “如果你觉得足够信任我,可以跟我说你之前经历的事情吗?我保证多荒唐都不把你当疯子。” 因为是轻声温柔的劝导;因为又一次,是那种太过具有诱惑力的温暖;因为反正这个人都已经知道自己本来想隐瞒的轻生举动,而且还没有太过责备自己,林曜语调平稳地开始了述说。 关于她人生第一次的自杀未遂;关于她本来不属于这个世界;关于和这个世界原本的林曜交换了身体,而这个林曜才有很多很好的特质,让她羡慕;关于她的语言能力其实并非自学得来;……还有,关于她难以启齿的那一段段历历在目,关于她的妈妈……她的妈妈…… 明明开始说的时候,她决定要保持稳定的语气,结果当说到妈妈和妈妈对她做的那些事……明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明明世界上有很多人比她的经历凄惨一万倍;明明有很多经历过类似事件的人,都活得比她更加积极上进…… “如果我可以选的话,我真希望我从来没有出生过,我希望我死了以后,也不存在任何转世轮回。我想永远从这个世界消失,”她忍不住轻声抽泣,然后又用胆怯但希冀的眼光看着面前的人,“你现在觉得我疯了吗?” “没有,曜曜,让我想一想怎么说。”她先给她以保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