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度低音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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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朗转过头看他:“我以为他们是来找您谈论音乐的。” “与有些人谈论音乐是种享受,而与另一些人谈则是一种应酬。”祁斯年看起来真的是有些喝多了,微微阖着眼睛,只有当白朗说话的时候,他才会做出倾听的姿态来。 白朗闻言,很想问问自己是哪一种,但祁斯年很快给了他答案:“毕竟这里是孕育了自由灵魂的美泉宫,我们应该聊聊yearning for distant places。” “yearning for distant places……”白朗小声重复了一遍,“这个主题是在说茜茜公主吧?” 这位著名的公主,被丈夫约瑟夫国王深爱,却并不幸福。她一生钟爱自由,讨厌皇室的束缚,最后在旅行时被刺客死他乡,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日记里的“无论走多远,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照顾好自己的灵魂”。 ——恰巧与本场音乐会主题相贴合。 而作为整场音乐会的情绪高潮部分,祁斯年把左手处理得格外干净利落,右手有意突出明亮的八段变奏主题,帕格尼尼的魔鬼乐章脱胎换骨,不再是高难度炫技之作,琴声显得与众不同,音符飘然入云。 祁斯年微笑颔首,白朗品味了一会儿,感叹道:“在今天之前,我以为您的帕格尼尼应该是金碧辉煌的宫殿、婉转啼鸣的夜莺与怒放的玫瑰。我真的从没想过有一天能从帕格尼尼里听到高山,听到风雪,听到大片辽阔的阿尔卑斯。” 祁斯年闻言抬起视线:“那才是茜茜公主一生向往的东西。用帕格尼尼来呈现确实有些勉强了,只是vpo需要一首帕格尼尼。” 他点到即止,白朗倒是听明白了。古典乐发展不容易,vpo这样存在了百年之久的老牌乐团更是处境尴尬。运营为了盈利频繁在音乐会上设置电影改编曲目,这在扩大受众群体的同时,也会惹怒一部分真正热爱巴洛克古典乐的听众。所以vpo现在急需一场质量过关,最好足够惊艳的曲目。他们选择与祁斯年合作,演绎极具舞台效果的帕格尼尼。 白朗点了点头:“vpo找您,真是天底下最明智的选择。毕竟我想不到还能有哪位演奏家能把帕格尼尼演奏出自由与远方的感觉。”说完,他自己也觉得有点脑残粉那个味道,忍不住笑了起来。 祁斯年微微笑了一笑,语气带着些微醺的平和:“再好的演奏家,也要有能听懂和给予反馈的听众,否则这条路就太孤独了。” 白朗在这话里捕捉到了一些沉甸甸的意味。他想了想,说:“您有很多粉丝。他们都很喜欢你,也喜欢你的音乐。” “是吗?”祁斯年偏过头,看向俯卧在黑暗里的群山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去过阿尔卑斯吗?” 白朗摇了摇头。 祁斯年继续说道:“你也是演奏家,应该知道音乐信号与通感。同样的音乐,在不同的人脑海中呈现出不同的波长。是暗夜的玫瑰还是阿尔卑斯的朝阳,很大程度上并不是人们自己能决定的。在这条路上,遇到同行者是很不容易的。” 白朗的呼吸一滞,他的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忍不住去看祁斯年。祁斯年站的地方比他要高出一截,白朗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楚他的眼睛。 祁斯年端起柠檬苏打水,又一次浅浅抿了一口,静静地看着白朗。 他的身上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哪怕是突如其来的安静,也能让人产生不急不缓的的感觉。 白朗似乎受到了某种鼓励,忍不住问道:“首席,我能有幸成为您的同行者吗?” 祁斯年看起来想要回答什么,可就在这时,两人同时听到一声“咔嗒”的轻响,如果不是白朗屏住呼吸,他大概根本不可能听到这样的动静。 有人按下了门把手,只是白朗进来的时候顺手把门锁了,门并没有被打开。 对话被打断,祁斯年皱了皱眉,突然伸手抓住白朗的手臂,拖着他躲到了露台最侧的角落里。 白朗与他完全挨在一起,肩膀紧紧贴着祁斯年的手臂。 他们离得太近了,近到白朗几乎可以闻到祁斯年身上淡淡的红酒味道。夏夜潮湿的冷风里,单薄的衣物抵挡不住彼此灼热的体温。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白朗似乎听见祁斯年低笑了一声,紧贴的身躯发出微微的震动。 白朗张了张嘴,可门边的那人似乎还没有放弃似的,又是一阵鼓捣,门把手发出几声卡动的声响。 祁斯年伸出食指抵着嘴唇,压低声音说:“嘘——会被发现的。” 明明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只是在露台聊着天,甚至没有说到任何音乐以外的话题,白朗的心脏却在这一瞬间跳个不停。 第10章 【10】小夜曲 好在门外的人并没有继续执着,而是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什么,随后便没有动静了。 祁斯年起身,白朗也跟着站起身来。 祁斯年个子比他高一些,低头看着白朗的时候,会带着一些天然的压迫感。然而他的气质实在太过斯文高雅,并不会让人产生一丁点的不舒适。 其实白朗很希望祁斯年能够继续刚才关于同行者的话题,然而祁斯年揉了揉太阳穴,说起了别的:“美泉宫音乐节结束后,我就没有什么安排了。距离威尼斯音乐节还有一段时间,排一首二重奏应该绰绰有余。” 白朗知道,威尼斯音乐节会持续很多天,届时整个水上之城都会变成音乐的海洋。意大利的音乐形式,注定了歌剧才是重中之重,古典乐演奏部分选曲偏向优美动人,在难度上并不会太过刁钻。 所以祁斯年才会选择以室内乐形式参加威尼斯音乐节。 作为一个职业演奏家,白朗莫名兴奋起来,不管怎么样,在未来的一两个月时间里,他会作为搭档,并且是唯一的搭档与他的偶像一起参加音乐节! 祁斯年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变化,嘴角含着笑意。 “我想——”他突然开口说道,“弗里德让我好好照顾你,我应该趁这段时间带你四处转转。你平时有什么爱好吗?徒步?滑雪?” 白朗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其实……我不太擅长运动。” 在人均运动健将的北美,他这样的年轻人简直是奇葩一样的存在。有时候假期跟同学们一起去冲浪,他都只有呆坐在阳伞下看包的份儿。 ——因为平衡能力极差,在浪里根本站不起来,看起来就像一只胡乱蹦跶的蛤蟆。相反,不知是不是因为手指比较灵活的原因,他玩游戏倒是很厉害,年纪小的时候还曾被电竞俱乐部看上,说要签他当电竞选手。 祁斯年笑了笑,格外轻松的样子:“巧了,我也是。” 白朗抬起头盯着他看:“真的?看不出来。我觉得你看起来就经常运动。”毕竟身材什么的…… 祁斯年笑着换了个姿势:“谢谢你的夸奖。实际上大部分空闲的时间,我都更喜欢在家里待着。” 白朗想象了一下,觉得居家似乎也很适合祁斯年沉稳的气质,于是问道:“在家听音乐或是练琴吗?” 祁斯年闻言,露出无奈的神色,摇了摇头说:“就算是机器也得有休息的时候。比起技巧,音乐更重要的是情感表达,机械性的重复练习固然重要,多了却也会成为一种负担。” 白朗思考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对于很多天赋没有那么好的演奏者来说,能把一首大师曲目练下来已经不错了。我以前在国内的启蒙老师就非常严格,那时候年纪小,左手练出满满的血泡,她也不许我停下。那时候我晚上会偷偷躲在被窝里哭。” 祁斯年沉默了一会儿,评价道:“国内的古典乐起步虽晚,学习演奏的孩子们确实足够勤奋。” 白朗又说:“你这样的神童一定不会懂我们的痛苦。我的整个童年都被大卫·波佩尔占满了,哦,还有车尔尼。” 祁斯年眨了眨眼睛,曲着一条腿斜靠在栏杆上,说:“或许你不相信,我小时候曾冒充邻居举报过自己。” 白朗:“啊?” 祁斯年似乎很认真地回忆了一下,说:“以此换来了短短半天不用拉琴的假期——我父亲很快意识到那是我自己的恶作剧。” 白朗一愣,忍不住笑出了声,眼睛不自觉弯成了两道弧线,右侧脸颊的酒窝若隐若现。 祁斯年抬起手把额前的头发向上拨,微笑着说:“我的童年也没有什么不同。所以,现在闲下来独自在家的时候,我更喜欢看书和做饭。” 白朗露出吃惊的神色:“你会做饭?” 祁斯年“嗯”了一声,没有立即回答,又喝了一口白朗端来的苏打水,才慢慢地说:“我家临着莱茵河,厨房窗子外面就有个湖泊,里面养着天鹅,平时很少有人。与其说喜欢做饭,不如说喜欢对着那样的美景做饭,会让人有一种格外的满足感。” 白朗的脑子里浮现出祁斯年站在风景如画的窗前的身影,即便只是依靠想象,他也知道那画面会有多么赏心悦目。 “真好,我就不会做饭。”白朗说,“别的中国留学生都做得一手好菜,我在美国的几年都得靠女神度日。” “女神?” “老干妈啦。别人我不知道,至少她是我的第一女神。”白朗自己都笑了,“除了我妈以外的。对了,我妈做牛肉酱的手艺天下一绝。你想不想尝一尝?” 祁斯年也轻轻笑了一下:“好。” 趁着气氛正好,白朗也学着他的样子曲起腿靠在墙上,好奇问道:“首席,你家现在还在瑞士?一个人住吗?” 祁斯年看向白朗,语气温柔:“嗯,我住在苏黎世。我父母都在日内瓦,没有住在一起。苏黎世离奥地利不远,往返萨尔茨堡也很方便,所以之前没考虑过搬家。” “萨尔茨堡……”白朗喃喃重复了一遍。 祁斯年微笑着看他:“我的老师就在那里,过几天我要去看望他,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一起去。毕竟从音乐里听到的阿尔卑斯虽然很美,不用眼睛亲自看一看也总是让人遗憾的。” 白朗愣了一下,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点头道:“好啊。” 祁斯年把杯子里的柠檬水慢慢喝光,说:“萨尔茨堡附近的风景不错,可以好好玩一玩。把琴带上,我们直接从萨尔茨堡去威尼斯。” 白朗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更加期待了:“真是太好了!我一直想去萨尔茨堡看看。” 祁斯年问道:“喜欢莫扎特?” “当然喜欢。”白朗答道,随后又想了想,说,“其实也不是我喜欢,弗里德可是个莫扎特脑残粉。而且我一直很想见见埃尔德·阿莫先生——再收集一位大师的签名,将来把它裱在我的琴盒上。大提琴盒,你知道的,特别大。” 祁斯年松了松领结,闻言也笑出声来,伸手自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老师会喜欢你的。” 那并不是一个太惹人遐思的动作,但又透露着不一样的亲昵。 后来的氛围逐渐轻松起来,两人又聊了很多。白朗说起弗里德对莫扎特的痴迷,为了成为他的弟子,自己苦练莫扎特几乎每一首曲子,结果被弗里德痛批“都是噪音”,白朗以为自己肯定没戏的时候,弗里德却又让他以后每天都到琴房接受指导。祁斯年笑着听着,时不时伴着夜风给他几句回应。 白朗本来并不是腼腆乖巧的性子,相反,他爱玩爱闹,也喜欢很多属于年轻人的娱乐活动。只是面对祁斯年的时候,他总是很难安放自己的紧张情绪。直到这个晚上,他觉得祁斯年再也不是存在于想象中的高不可攀的偶像,他可以完全放松地面对他,就像对待一个普通的前辈一样。 最后两人一起回了酒店,白朗先下电梯。 分开前,白朗转身向祁斯年道晚安,祁斯年突然噙着笑意按住电梯门叫住了他,声音低沉,像是强忍笑意似的:“你好像还没告诉我,眼睛是怎么肿的?” 白朗又一次愣在了原地。 过了十几秒,电梯在眼前缓缓关闭,祁斯年含笑的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镜面的电梯门。 他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脸颊通红,而眼睛不知怎么的,肿得像两只粉红色的馒头。 白朗缓缓蹲了下去,哀嚎一声,把脑袋埋进膝盖里。 作者有话说: 注: [1]大卫·波佩尔:大提琴家。写了很多大提琴专用的练习曲,《高等大提琴教程》是大提琴学习必修课程之一。 [2]车尔尼:写了很多钢琴练习曲。想要学习钢琴是离不开车尔尼的。钢琴是全谱系的固定调乐器,一般来说,为了锻炼自己的音准,演奏家们都会多多少少学习一些钢琴曲目,白朗小时候也是学过钢琴的哦。 [3]萨尔茨堡:莫扎特的故乡,在德国和奥地利的交界那块,大名鼎鼎的莫扎特音乐学院就在那儿。 第11章 【11】柔板 白朗晃晃悠悠地回到房间,不断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 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祁斯年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是因为听他的演奏而哭肿了眼睛。这实在不是一个成熟的演奏者会做出的反应,也显得有点软弱幼稚。 可如果因为这样而让自己与偶像的距离又近了一步,那怎么都是值得的。 白朗坚强地想道。 今天的祁斯年跟平日里的有些不一样,然而祁斯年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是不是对每个人都有这样恰到好处的温柔,白朗并不知道。有时候他会觉得祁斯年对别人都是很冷淡的,对自己却格外好一些。但他又怕那只是他的自作多情,也许祁斯年只是看在自己同为中国人,或是看在弗里德的面子上呢? 在白朗过去的人生二十几年里,从来没试过这样患得患失的心情。 时差加上剧烈波动的心绪,白朗以为自己这晚一定会失眠,没想到沾到枕头没多久就沉沉睡了过去。 他做了个梦。 还是熟悉的梦境。干净明亮的落地窗,染成薄荷绿的日光,门缝里透出的光线如同熔金一般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