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长辈的事我没有资格多嘴,可我祖父之事你也清楚,青州这一房,迄今无法翻身,你想以后二舅舅也落得如此下场么” 崔老太爷跌坐在软塌里,双肩垮下去,像是一下老了几岁,闭上眼挥挥手,“唉,这些我早就想到过,你回去吧,我自己一个人呆一会。” 孟夷光曲膝施礼退下,走到院子门口,就见到崔二泪流满面奔过来,一路跑一路哭喊道:“阿爹啊,不好啦,八娘见她阿娘受辱,不想活了,要去寻......” 他见到孟夷光站在那里,嘴里的“死”字吞了回去,勃然变色,顾不得糊了一脸的泪,眼里凶光毕现,抬手狠狠朝她挥来,咬牙切齿咒骂。 “贱人,都是你这个没人要的丧门星上了门,害了我一家,老子今天要你的命!” 一只手快如闪电伸过来,抓住崔二的胳膊一挥,“砰”的一声,他像块烂泥砸到了墙上,半晌后才滑下来,一头一脸的血,躺在墙角直抽搐。 第39章 一路有你 院子门口人仰马翻。 崔老太爷听到外面的哭喊, 匆匆赶了出来,护卫架着满脸鲜血的崔二往外拖,小厮吓得面无人色,手忙脚乱跟在后面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眼扫去, 正要发怒, 见角落里肃立着个年轻男子, 面无表情,浑身上下散发着无尽的冷意, 正一瞬不瞬盯着他前面的娇小背影。 滚到嗓子边的训斥, 又瞬间被他连着唾沫咽了回去。 我的乖乖,画像只画出了国师万分之一的颜色,如今他活生生站在这里,像是他在大漠上见过的海市辰楼, 美得诡异又令人惧怕。 崔老太爷怔楞过后, 又心生不满, 这里是崔府,他就算贵为国师,也不能把这里当做他府里的园子, 随意进出闲逛。 他嘴唇动了动正要说话, 只听见国师开了口, 声音清越冰冷,“孟九娘。” 孟夷光身边本来有护卫,崔二那软鼻涕虫怎么能伤得了她,裴临川下手不知重点,他看上去像是受了很重的伤,不过只是鼻子嘴角流了一些血,这样反而惹得崔老太爷心痛。 要换做老胡, 她一个眼神,就知道要出手打断崔二的腿,省得他一大把年纪,还哭着闹着要找阿爹告状撑腰。 再说他不是讨厌自己么,怎么又跟来了崔府?所有的委屈酸楚难过潮水般翻滚,让她泛红了眼理智尽失,猛回头瞪着他,生气的道:“做什么?” 裴临川上前一步,又忙退了回去,从怀里拿出个荷包递给她:“这个,我说了要送你,就算讨厌也要送你。” 孟夷光双眼通红,眼眸里雾气蒙蒙,强扭开头道:“不要。” 裴临川怔楞住,垂头看着手上的荷包,犹犹豫豫不知是递上前还是收回去,片刻放软了声音道:“我不是真讨厌你。” 崔老太爷视线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神情怪异,此时咳了咳插话道:“小九,这里不是说话之处,进屋去吧。” 孟夷光斜了裴临川一眼,转身快步往屋子里走,他顿了下抬腿默默跟上,崔老太爷背着手望了望天,走在了最后。 老仆上完茶悄然退下,屋子里只剩三人,裴临川在软塌上正襟危坐,面无表情。 崔老太爷坐在对面左首的圈椅上,耷拉着眼皮垂头喝茶。 孟夷光坐在右首,垂眸沉思,像是三足鼎立,皆不出声气氛诡异。 崔老太爷喝完一杯茶,放下杯子颔首道:“国师大驾光临,这是崔府的荣幸,前有国师献计借粮,如今更不知我儿何处招惹到你,让你痛下杀手?” 裴临川看了他一眼,漠然道:“我没有杀他,只是打伤了他。徐侯爷说你家里粮仓里面不是粮食,都是金银财宝,不如直接抢了作数,皇上很心动。” 崔老太爷愕然万分,脸色煞白,裴临川提出借粮,如果他拒绝或者稍加阻拦,崔府上下只怕已不复存在。 他额角冷汗直冒,后怕不已,忙叉手施礼:“多谢国师救命之恩。” 裴临川只漠然看了他一眼,冷声道:“你出去,我要跟她说话,你在不合规矩。” 崔老太爷:“......” 他四下张望,这里还是自己的书房,自己也没有走错地啊。 孟夷光快被他气笑了,娇叱道:“你闭嘴!” 裴临川神情疑惑,看着她不解的道:“不是你说要讲规矩的吗?” 这是哪门子的规矩?崔老太爷无语至极,他撑着扶手站起来,往外走道:“好好好,我出去,你们好好说话。” 待见到崔老爷子走远之后,裴临川才看着她,认真的道:“我问过了空寂老和尚,他说一切都是天意。这不是天意,是因为你是你,我是我。 我走过很多路,遇到过很多人,念念不忘的,惟有那间破庙,京城到青州的这一段路,只因路上有你。” 孟夷光的脸颊渐渐发烫,心像是浸泡在温水里,荡漾起伏。 “先前我说讨厌你,有一些不对,因为我的心很乱,无法真正看清自己的内心。” 裴临川神情孤寂又落寞,他的声音低下来,悲戚的道:“我已不是先前的我,我有些惶恐,但从不后悔。 空寂老和尚说,是我不够好,更不该强人所难,我只顾着心悦你,是我的错。” 孟夷光只觉得心在坠落,一寸寸变灰,冷寂。 裴临川静默片刻,将荷包放在案几上,站起来说道:“我曾经说过要再送你乌木簪,连夜做了几支,都放在了荷包里。 孟九娘,以后我会变得更好。天高海阔,就此别过。” 他叉手深深施礼,没有再停留,转身大步头也不回离去。 良久。 崔老太爷走进屋子,看着孟夷光一动不动坐在圈椅里,眼神空洞,呆呆望着案几上的荷包,他深叹了口气,问道:“他走了?” “啊?”孟夷光仿佛被从梦中惊醒,呆滞片刻才回过神,低低的道:“走了。” 崔老太爷在软塌上坐下来,温和的道:“走了就走了吧,唉,走了也好走了也好。小九,你祖父来了信,说是已定下了太子明年春闱协理赵王。” 孟夷光深深呼出口气,将心里所有混杂混乱的思绪抛开,说道:“外祖父,你再跟我说说魏王。” 崔太姥爷眼睛精光一闪,神情满意又欣慰,这个外孙女性情温婉,却颇有大将之风,喜怒不形于色,遇正事时,哪怕天塌下来,也能镇定自若。 他斟酌了下说道:“这些年我上了年岁,只亲自去过一趟北疆。自古以来那里就是苦寒之地,比不得青州富裕。 可北疆城里,却比青州府城还要热闹几分,次序井然,商贸繁荣。就是进城时检查严苛一些,城门都是魏王亲兵亲自镇守。” 魏王年约二十五六,生母是一个清倌人,在生下他不久之后就已去世,在他封王之后,被追封了贵妃。 魏王妃来自寻常武官之家,生有一子一女,在京城时极少见她出门。 孟夷光只在宫宴时远远见过她一面,五官普通寻常,逢人先露三分笑,看上去温婉又随和。 比起太子妃与其他几个王妃,她如隐形人一样低调。 北疆城门防着的,只怕不仅仅是外地入侵,还有京城不放心的一些人。 “魏王治军严谨,上下纪律分明,我曾经费劲了心思,才与一个伍长搭上线,窥得了军中一二。” 崔老太爷吃了口茶,放下茶杯凑上前,嘴角带着志得意满的笑,“有这样的大军在手,太子就算登基也睡不着,魏王更睡不着。” “前朝与北戊打过仗之后,关闭了关外的榷场,我在京城时,曾听说王相提议重开榷场。” 孟夷光想起老神仙的话,微微一笑,“苏相极力阻止,说是北戊是喂不饱的狼,这些狼崽子一旦养大,又会举兵来犯。” “啧啧。”崔老太爷摇摇头,笑道:“孟老儿肯定是不屑一顾,苏相是读书人,恁地天真,北戊人不管喂不喂饱,都眼馋着大梁肥沃的疆土。 边疆大仗虽没有,小仗却经常不断,饿了来大梁境内抢一抢,北戊部落间自己也打来打去,北疆军也经常去北戊打草谷。 在关外不远处,有一处自发形成的榷场,双方在那里买卖,魏王与北戊王都暗自默许,无人会前去骚扰抢劫,只是大梁商人进去此处,要收一笔关银。” 这些银子落入了谁的腰包里,自然不言而喻,老神仙只怕也心知肚明,所以暗中支持苏相。 王相看着太子长大,明摆着站在他那一边,若在此开榷场,增设官员,不仅断了魏王的财路,又会让他处处受制,太子系会逐步一家独大。 孟夷光就是在赌,魏王不会甘心,史书不绝,多少皇家兄弟阋墙。 她偏生不相信,太子那样无德无能的人,会是天选之子。 崔老太爷犹疑一阵,终是说道:“小九,老二这人,没什么本事,我也没想着他能光宗耀祖。 只是他已成家有妻有子,这一房人总要过活,他能自己立起来,我以后也能放心撒手而去。他有什么做得不对之处,我代他向你赔不是。” 孟夷光心里叹息,崔二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对不起王老夫人,却对子孙们都一视同仁关爱有加。 她笑着说道:“外祖父,只要他们不找我麻烦,我自不会与他们计较。眼见快要过年,我与阿爹他们过两日便会启程去庐州,以后见不着也不会有龃龉。” 崔老太爷想想也是,只是不舍的道:“这才没几日,你们又要离开,多回去陪陪你外祖母吧,你们回京最伤心的便是她。” 孟夷光起身施礼后告辞,去到王老夫人的院子,一进屋子就见她沉着脸,忙上前坐在她身边,笑着道:“这是谁惹你老人家生气了呀?” 王老夫人冷哼一声斜着她,伸出手指戳她的额头道:“你惹我生了气!既然要打,怎么不干脆打死作数,还让他们一次次蹦跶,没得惹人厌烦。” 孟夷光傻笑着看向崔氏,她没好气的道:“崔八娘来你外祖母跟前哭了一场,说是她阿爹阿娘都快没了命,求着要请请大夫。 她一路大哭着进来,生怕府里的人不知道是你不顾尊长,出手打了长辈。” “唉,看来还是外祖母说得对,下手轻了点,还能让她到处跑。” 孟夷光搂着王老夫人的手臂,将脸贴上去,娇娇的道:“外祖母,都是我惹下的祸事,平白让你受了气,都是我不好。” 王老夫人轻抚着她脸庞,笑道:“名声这东西,虽然有时候就是个屁,但是有总比没有的好。这些我都给你担着,看他们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先前你阿娘说,要去街上逛逛,买一些珍珠海货带给你六姐姐,也顺便带一些回京,明日我让你大舅母陪你们去,在外面痛快的玩几日,省得在这个府里看着他们憋气。” 孟夷光想着快要过年,华氏管着府里中馈,忙得脚不沾地,忙说道:“阿娘在青州长大,哪还用大舅母陪着,还有阿爹呢,我们一家三口出去逛逛,身边有护卫跟着,保管不会有事。” 王老夫人想了想笑道:“也成,你们一家子到了青州,倒不能常见面,一起出去散散心也不错。嬷嬷,取我放银票的匣子来。” 嬷嬷拿了匣子递个她,王老夫人数了十张百两面额的银票,硬塞进孟夷光的手里。 “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够让店家到我这里会账。女人家去逛铺子,总得买个尽兴。” 孟夷光笑嘻嘻的数着银票,分了一半给崔氏,笑道:“阿娘,见者有份,一人一半。” 崔氏也知王老夫人性子,也不拒绝笑着收起了银票,陪着王老夫人用完晚饭后,才回去院子歇息。 孟夷光洗漱后躺在床上,郑嬷嬷放下床帐,吹熄了灯后退下,屋子里陷入了黑暗静谧。 她整个人松懈下来,睁着眼睛怔怔出神,白日里裴临川的神情,一遍遍在她眼前浮现。 他说,天高海阔,后会有期。 苦涩痛楚一丝丝在她全身蔓延,她紧紧抓住被褥盖过头顶,蜷缩成一团,妄图抵挡那些没顶的难受。 一整夜似睡非睡,早上时却又按着时辰起床洗漱,跟没事人一般,去王老夫人院子请安。 用过早饭出门,孟季年早已等在二门处,见她们出来忙笑着迎上来:“好些时日未见着你们,我早就说要陪你们母女去逛逛,你们比我还忙,总是候不到人。” 孟季年这些天跟在崔敬身后忙进忙出,看着他打打理铺子,早已将青州府转了个遍,还去海边看了采珠,人被海风一吹,黑了不少却极有精神。 孟夷光上下打量着他,笑着道:“阿爹,出去逛要你付银子的。” 孟季年拍着胸脯,笑眯眯的道:“你只管放心,买一些吃食阿爹还是付得起,反正家里的银子都是你阿娘在管,她想买什么便买什么,我绝对不会有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