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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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意?” “不是。”郑玉衡说到这里,忍不住抬起眼看她,见到董灵鹫神情温润,并无怒意时,才道,“太后能不能不把臣当成……当成……晚辈。” 董灵鹫沉默了一会儿,有些不解:“我不明白你。” 郑玉衡也哑口无言,他不知道怎么阐述自己心中的想法,既能说明,又不显得得寸进尺,他还没说清楚,董灵鹫便屈指抬起他的下颔。 面对太后娘娘时,任何人都免不了垂首听训,不敢直视,所以即便郑玉衡生得很高、如松似竹,也要稍微敛去一些谦卑的姿态,才能跟她目光交汇。 在女子当中,董灵鹫也算是很高的,她鬓发上装饰贵重,又增添了这份高度。她的手指摩挲着郑玉衡的颔骨,指腹温暖轻柔,淡淡的檀香和书墨气扑面而来。 郑玉衡在这种气息中,仿佛连呼吸都沉涩下来。 他眼睫微动,瞳眸乌黑,听到太后轻轻地道:“要是不愿意,可以跟我说。” 郑玉衡无法探知她口中“不愿意”的深层含义。 他额角渗汗,手心滚热发烫,血气上涌,薄唇激得泛红,回复道:“臣只是……您待臣有君臣之节、有长幼之爱,但是……” 但是却没把他当成一个年轻男子。这样漫不经心、不在意的接触,不把男女之防当成一回事的感觉,简直伤到了郑玉衡辛苦维持的分寸感。 他多么心忧的一件事,董灵鹫却仿佛觉得,你还是个孩子。让人格外气闷。 董灵鹫道:“这是别扭的什么,生得什么气?我竟没看出来。” 太后娘娘一边打趣,一边又道:“我看你精神不大好,方才不知道在想什么,才过来问问,你倒是对哀家提起意见来了。” 郑玉衡只好低声道:“臣不敢。” “不敢?你敢得很,全天底下除了那只猫,只有你胆子最大,还扮得委屈可怜。”董灵鹫道,“殿内的文书女官到典籍殿忙去了,你忙完别回,帮哀家誊几份公文。” 郑玉衡自然不会拒绝,他毕竟曾是有学名在身的人,比起寻常的文书女官办起事来都要顺手。 于是慈宁宫的女使搬来一张小案,又铺上席子,将堆积如山的公文中抽出一摞,放到郑玉衡面前,里面正是一些关于庶吉士任职的举荐和批复。 郑玉衡扫了一眼当初同榜进士的名字,握着笔停顿了一下,但还是毫无异议地开始誊写。他的姿态沉默而温顺,摆在角落里,像是一件一等一的美貌展品、金贵摆件。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郑玉衡刚要稍微松懈一下时,值守殿门的内侍上前来,跟瑞雪姑姑说了什么,瑞雪便停下手头的活儿,低声道:“娘娘,昭阳公主殿下进宫觐见。” 董灵鹫跟先帝育有一子一女,昭阳公主就是她的亲生女儿,名叫孟摘月,小字盈盈。 正说话,殿前已经喧闹起来。一个内侍扑通一声跪在外头,低首瑟瑟道:“殿下,娘娘还未传召啊,殿下……” 孟摘月一手推开挡在面前的宫人,撩起帘子,一直走到正殿来,无人敢正面拦阻。她对着上首的母后屈身行下拜,行礼道:“儿臣请母后坤安。” 董灵鹫道:“好大的脾气呀,盈盈。” 昭阳公主一身赤色霓裳,窈窕婀娜。她手臂纱衣微透,肌肤皎白若雪,珠圆玉润,绮姿秀影。她听闻此语,脸上露出很不好意思的笑容,但却并未真的悔改,而是从地上起身,一直奔到董灵鹫案前。 孟摘月道:“母后为我做主,儿臣要休了驸马!” 此言一出,慈宁宫内侍奉的宫人尽数低下了头,或是以扇掩面,以免露出变化太过明显的表情。 董灵鹫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她稍微调整,挪动了一下身子,倚在靠枕上:“不是你求的赐婚,你看中的状元郎么?你说,落子无悔,认定了他,是不是?” “他有才无德!”孟摘月道,她急得绕过书案,拉着董灵鹫的袖子,伏在她身边,将母后的手贴到脸颊上,撒娇道,“娘亲——” 一旁静静写字,降低存在感的郑玉衡,被这个称呼惊得手指猛然一顿,差点让墨洇透了纸。他在董灵鹫身边待久了,因为太后娘娘的仪表端庄、外貌又极为成熟美丽,所以他对两人之间的差距还没有那么一个非常直观、非常强烈的冲击。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觉得董灵鹫把自己当小孩子会伤到自尊。但看见十六七岁的公主殿下叫她娘亲,郑玉衡突然顿悟了——怪不得娘娘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咬了下唇,看着写坏了的纸,默默重新开始。但被这称呼唤醒的、冷冰冰的凉气,还缠绵不绝地萦绕在怀中。 公主没有注意到他,而是一心求恩典:“我们在成亲那么久,他一直住在公主府,吃儿臣的,用儿臣的,虽遵循规矩不纳妾,可前几日,竟然养了外室,就在长平街!” 孟摘月一生受尽宠爱,自然受不了这种委屈,便用脸贴着董灵鹫的手,娇柔委屈地道:“娘亲,您怎么能放过这么欺辱您女儿的人呢?” 董灵鹫捏了捏她还带着一点儿婴儿肥的脸颊,故作平淡地道:“倒不是不行,只可惜你哥又要在朝堂上被一群言官指着鼻子骂家事了,本朝可没有休夫的先例。” 孟摘月急得要哭了,眼中泪意点点,差点就要扑到董灵鹫的怀中,向母亲寻求解决的办法,然而视线越过母后的肩头,极偶然地瞧见一位面生的俊俏太医坐在角落的书案边。 郑玉衡长得实在出挑,孟摘月敏锐地眨了眨眼,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以色侍人”四个字,抬眸道:“母后……” 董灵鹫:“嗯?” “他是谁呀。”孟摘月伸出手指,点了点那位年轻太医所在的方向。 作者有话说: 嗯……他是你未来的小爹。虽然只比你大两岁…… 第12章 郑玉衡注意到公主的目光,便搁下笔,自然地起身行礼,开口道:“下官太医院郑玉衡。” 孟摘月仔细地打量着他,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灵动至极,视线在这俊俏男子身上转了两个圈儿,然后又抬头看着平静如常的母亲,心里略微别扭了一下,拉着董灵鹫的袖子,悄声道:“娘亲,他是谁?” 董灵鹫道:“人家不是告诉你了吗?” “儿臣不要听他说。”孟摘月抬起下巴,露出一点儿属于公主的矜傲,“儿臣只听母后的话。” 董灵鹫摸了摸她的头发,很温柔地道:“那是太医院的小郑太医。” 孟摘月眨了眨眼,心想,从来太医院都是论年资排序,越是年长的太医就默认越是医术高明,这个小郑太医能有什么本事?居然能陪侍慈宁宫、伺候母后?要是说没有沾了这张脸的光,她是万万不信的。 公主疑惑地又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几乎写着“哪来的小狐狸精?”这句话,即便太后当面,她不敢说,郑玉衡依旧觉得脸上发烫,却又没法反驳。 “你管他做什么。”董灵鹫敲了敲公主的手背,“说你的事。” 孟摘月回过头,鼓了鼓脸颊,委屈地道:“儿臣就是信了哥哥的话,以为这新科状元郎真是才貌双全,可他也跟寻常男人一样,贪花好色,儿臣不要他。” 董灵鹫接过瑞雪递来的温茶,提起盏盖,慢条斯理地润了润喉咙:“天家儿女,从一生下来,身上就带着责任和宿命,朝臣百官都紧紧盯着公主的德行,如若你休弃驸马,而你哥哥又准许,势必引起官员们的激烈批判。” 孟摘月赌气道:“那是我的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凭什么因为这个骂我哥。” 董灵鹫道:“先帝喜食鱼肉,曾经夜中在禁内向御膳房索取,此事传出去后,京中内的鱼价飙升六倍,世家争相模仿,民生大受影响,市井为鱼价所苦。四年前属国进献了一斛珠,赐给了当时的淑妃,她用珍珠缝制彩羽衣,出席宫宴,一日之间,珍珠价格到了难以企及的地步,高门女子以持有一件珍珠彩衣为荣,奢侈成风。” 公主好像有些明白了。倘若女子可以休弃男子,朝中百官必定畏惧效仿,所以极力阻拦此事。 “那……那我和离不行吗?”孟摘月的声音渐渐弱下来。 “驸马同意和离吗?”董灵鹫问。 孟摘月面色更苦,喃喃道:“他怎么会同意,既然他有外室养着,儿臣也要相几个面首留在公主府。儿臣跟皇兄都是母后的孩子,他有后宫三千,儿臣却只能守着驸马一人,这怎么公平?” 她原以为自己说完这句话,母后一定会训斥她,然而董灵鹫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态度平和地道:“你知道上一个说这话的人,后来结局如何么?” 孟摘月不是没有受过教导,自然知道上一个豢养了三十多个面首的山阴公主,最后被皇太后手谕赐死在家中。她垂头丧气地道:“娘亲,你不会对盈盈不好的。” 董灵鹫叹了口气,伸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们俩的性子真是反过来了。” 孟诚空有三宫六院,可离了他的结发妻子“王姐姐”,便不愿意跟其他的女子有亲密交流,可他身为皇帝,开枝散叶是职责之一,因此屡屡被问及家事,烦不胜烦。孟摘月贵为公主,夫婿敬重,可三心二意,即便没有驸马豢养外室,再过个一年半载,她也会和离求去的。 孟摘月捂住额头,揉了半晌,小声道:“母后还把俊俏男子放在身边呢,我是不信您能只看着他……” 她说到这里,感觉母后的视线笼罩过来,便立刻闭口不提,甜甜笑道:“娘亲——有您在,只要皇兄稍稍施压,驸马肯定会甘愿让儿臣跟他和离的。我这就去找皇兄,他肯定也明白儿臣的苦衷。” 说罢,孟摘月便起身。恰好归元宫的内侍前来,内侍请公主前往归元宫叙旧,兄妹俩心有灵犀似的。 公主拜别太后,前往归元宫。待孟摘月走后,郑玉衡才心弦稍松,重新坐下来。 瑞雪就在董灵鹫身侧侍候,将公主的话语都听在耳朵里。她点燃香炉,隐晦地看了郑玉衡一眼,跟太后低语道:“娘娘,让殿下看到郑太医,恐怕不大好。” 檀香缭绕,经过窗外清风徐徐,一直盈进怀中。 “嗯。”董灵鹫道,“但哀家跟郑太医,并无不正之事。” 瑞雪沉默了下,道:“依奴婢之见,这种清白,只是娘娘跟郑太医彼此之间的清白,旁人是不会信的,白白地虚增罪名。” 董灵鹫笑了笑,忍不住也望向小太医所在的方向,道:“你觉不觉得,要是没有这份清白给他支撑,他早就被愧疚和恐惧给吓跑了?” 瑞雪叹息道:“多余的风骨。” 董灵鹫却道:“有些风骨是好事,遇到什么事都有个底线,能站得住。就要照顾他这一点才对。” 瑞雪对太后娘娘不仅视为恩主,多年相处下来,已经视为亲人长辈一样尊重,所以如果郑玉衡能让太后娘娘心情稍霁、略略放松,什么纲常伦理、清白体面,她其实都是不在意的。 太后娘娘也有能力不在乎这些。没有人敢指责她,没有人觉得她会犯错。 几乎整个慈宁宫的人都是这么想的,能够侍奉太后,让她开心,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偏偏这个小郑太医总是把握着分寸和距离,娘娘稍微走近,他便拿捏着后退。 太后娘娘不急,他们这些人却都要被这股劲头儿急得不行了。 瑞雪也不便再劝说,两人低声交谈,只有彼此能听见。她转而道:“公主殿下那边……” 董灵鹫道:“我记得公主府的季都知是你的同乡?” 公主府的都知太监掌管一府之事。而这个季都知,是昭阳公主成亲时从宫中拨出去的,在离宫之前,曾是瑞雪的对食。 瑞雪一听,语调便下意识地柔和许多:“是,都是娘娘给他的脸面。” “让他看着点公主府的事,要是盈盈真的挑起了面首,找几个性情温顺、好拿捏的人。”董灵鹫思索着道,“不要让别有居心的人接近公主身边,至于驸马……他养在长平街的外室,无论用什么办法,把身世背景拿到手,若有奴籍,就以金银财帛收买,令其状告驸马。” 有了这个把柄在手,也容不得他抓着公主的裙摆不放了。 按大殷朝律,已婚配的男子豢养奴籍外室,而不告知正妻、并取得对方同意者,徒一年。 “是。”瑞雪颔首记下,又问,“若是没有呢?” 董灵鹫的手指轻轻地敲着桌案,平静地道:“一定要有。” 瑞雪心领神会:“是,奴婢会告知他的。” 两人交谈结束,瑞雪便丝毫不耽搁地动身出宫,她取走腰牌,换下宫装,在宫门关闭之下离宫办事。 她离开之后,宫中的一等女使们面面相觑,踌躇犹豫,都没敢立刻上前。在屏风边上换镂空香球的蒋内人不知道让哪个宫人推了一推,递了杯茶。 “给娘娘送去。” 蒋内人不知所措地端着茶水,探头望向正殿,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跟对方道:“我不行的。瑞雪姑姑呢?月婉姑姑呢?我胆子小,我是侍候不好娘娘的……” 对方道:“月婉姑姑去掖庭宫挑小宫女去了,瑞雪姑姑刚走呢。” 蒋内人正要推辞,见满殿的一等女使们都盯着自己看,颇有些进退不得的架势。幸好角落里誊抄公文的郑玉衡搁下笔,她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般,跟相熟的小郑太医道:“您帮奴婢送去吧,奴婢不敢跟娘娘说话的。” 这只是举手之劳,郑玉衡自然应允。 他将公文放到书案上,又把茶盏送到太后手边。此时董灵鹫已经裁定完所有职务空缺的任命,移手过去拿起茶杯,没有一下子抓住茶盏,反而触到了另一人的手。 瑞雪奉茶时,总会放同一个位置。郑玉衡并不知道这一点。 董灵鹫碰到了他的手指,偏过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道:“玉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