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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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陵觑着沈昭的脸色,转过几道心思,神情越发若云外山海,高深莫测。她默了默,起身,道:“陛下乾纲独断,恕臣多言了,天色不早,臣这就告退。” 沈昭跟她客套了几句,吩咐魏如海亲自送她出去。 天边彤云密布,光色暗下,眼看阴沉欲雨。殿中早早掌灯,宫女进来拉下轩窗,又添了几根蜡烛,驱散着透进寝殿的湿寒意,带起几抹温馨的光亮。 瑟瑟从发髻间拨下簪子,撩挑着明灭跳动的火苗儿,忽的腰间一紧,被人从身后扣进怀里。 温暖之气扑迎而来,清爽干净,一点多余的熏香都没有。 她莞尔,偏头问:“我母亲走了?” 沈昭低头细碎吻着她的颊边,幽然叹息:“走了。” “怎么了?她为难你了?” 沈昭不答,胳膊环过瑟瑟纤瘦的腰线,轻抚着她的腹部,默了许久,才道:“她可能是来试探我的,想要根据我的反应来判断这件事是意外,还是我蓄意为之。开始时我没有反应过来,可能露出马脚了。” 瑟瑟的心一下子提起来:“那怎么办?” 沈昭拢着她,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里,道:“没什么,迟早是要摊牌的,你母亲不是寻常人,会有应对也是正常。” 瑟瑟勾住他的手指,柔声问:“那你又在愁些什么呢?” 沈昭歪头亲了亲她的耳廓,意犹未尽,伸出舌轻舔了一下,那细腻柔滑的肌肤触感瞬时融化在舌尖,顺着喉线流下去,挠得他心尖痒。 他勉强压制着身体里的燥热,在瑟瑟耳边喟然道:“我愁这孩子到底什么时候能出来,天天搂着你睡,能看却不能动,当真是煎熬死了。” 瑟瑟的脸腾得红了,弯起胳膊肘轻捣了他一下,抓住他不安分的手,嗔道:“我是真为你担心,你却在想这种事……” 沈昭又黏糊糊地贴上来,用鼻尖蹭着她的脸,笑道:“要不咱们去榻上,你好好跟我说说你都在担心些什么。” 说罢,将她横腰抱起,绕过绣帷。 沈昭不过是嘴上过过干瘾,给他一百个胆子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动瑟瑟,只是将她搂在怀里,斜靠在粟芯枕上,揉捏着怀中软玉,说了会体己话。 月至中天,正当瑟瑟倚在沈昭怀里打起了瞌睡,魏如海进来禀:“高大人递进信来,说他审问了庆王府的下人,有人供出是庆王妃指使她给穆荆郡王下毒,物证是有了,高大人请旨,是否可以请庆王妃去刑部问话。” 瑟瑟倏然清醒,抬头看向沈昭,见他唇角微挑,一副不出意料的神情。 高颖果然能干,事情进展比他想得还要顺利,还要快。 中毒也好,那突然站出来指证庆王妃的侍女也罢,都是他和沈襄提前安排好的,顺着这个线索查下去,凭高颖的本事,用不了几天就可以把当年的事掀出来。 沈昭道:“告诉高颖,朕早就下过旨,凡与郡王中毒一案有关的人,只要有证据,卿皆可审问。” 魏如海领命而去。 殿中恢复了宁静,沈昭低头看向瑟瑟,见她目光微渺,散于虚空,正出神发愣。 沈昭弓起手背轻刮了一下她的鼻梁,轻声问:“想什么呢?” “在想小襄。”瑟瑟挪了下身体,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卧在沈昭怀里,道:“这么多年了,他把自己伪装成一副心智失常的模样,也真是够不容易的。” 沈昭回想往事,唏嘘之余,亦心疼至极:“前世,好不容易帮着他为他生母讨回公道,可最后还是没有护住他。如今重来一回,我得把身边的人都保护好了,小襄,司棋,他们都不能出事,凡事要未雨绸缪才好。” 瑟瑟也想起,前世的沈襄是为了给自己求药才被伏击身亡,她忙仰了头道:“阿昭,你说……我是不是只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照顾好我们的孩子,好些悲剧就不会再发生了?” 沈昭目中满含温情,凝睇着她:“是,只要你戒忧思,戒沉虑,多疏散心情,不要胡思乱想,不要折腾自己,一定会长命百岁。” 瑟瑟低头沉思了片刻,一本正经道:“那我现在要睡了,你就这么抱着我,我要枕着你睡,你晚上不许挪动,不许把我吵醒。我要是睡不好,身体就不好。” 沈昭一怔,悠然笑开,原来在这儿等着他。 他试着轻抻了抻被瑟瑟枕在脑后的胳膊,随即一股酸软袭来,再瞧瑟瑟正眼巴巴看着他,无奈轻叹:“好,我抱着你,我不动,小祖宗,快睡吧。” 瑟瑟唇边蓦然绽开花朵般的笑靥,心满意足地闭上眼,蜷在沈昭怀里杳然入梦。 高颖将庆王妃请入刑部问话一事,在朝中掀起了轩然**。朝堂争执不休,有尊法度者,有声称刑不上大夫者,沈昭高居御座,一边以阔袖遮掩,揉着自己发酸的胳膊,一边冷眼旁观,并不表明态度。 自然,只要天子未表明态度,他们就还得继续争执下去,事情也得接着进行下去,案子自然得照常审。 沈昭并不担心朝堂上那些偏袒庆王妃的迂腐言论,因为不出意外,高颖很快就会审出关键,到时候,不会再有人敢替庆王妃求情。 果然,不出几日,刑部那边便有了结果。 对于下毒谋害穆荆郡王一事,庆王妃自是抵死不认。她的母族薛氏乃权势正盛的京门大族,屡屡向刑部施压,高颖表面迫于压力暂且不纠缠庆王妃,却扣下了她的贴身仆婢,严刑审问。 这一审,不光审出给沈襄下毒的事,还审出了十年前的一桩旧事。 那个仆婢乃是庆王妃的陪嫁,乃其心腹之人,平素不离其左右。声称嘉寿十二年,庆王妃曾往进献给宋贵妃的胭脂软膏中掺了‘赤醉’一毒。进献过后,宫中迟迟未传出宋贵妃中毒身亡的消息,她按捺不住,再度进宫,正碰上宋贵妃要去向当时的裴皇后请安,便借口梳妆,将那盒胭脂取了出来,亲手给宋贵妃匀抹于唇边。 宋贵妃自皇后寝殿出来,未过两个时辰,便被人发现她中毒身亡。 因为她在临死前喝过茶水,毒从胭脂浸到了茶里,当时查探皆以为是茶水中掺毒,而顺着膳食的方向去查,却一无所获。 自那以后,庆王妃的母族薛氏便犹如神助,家族中的几个男儿皆平步青云,直至今日,满门显贵。 第86章 86章 庆王妃的身上既牵扯了这等大案, 刑部自然不可能再把她放回庆王府,禀过沈昭,将她暂时押送宗正府以待后审。 既然撕开了一道大口子, 那么后面的事就好办多了。 薛家满门因谋害宋太后而被株连入狱,昔日追随他们的仆婢眼见大势已去, 纷纷胆颤,刑部没有费多大力气,就从他们嘴里又掏出了许多陈年辛秘。 沈襄的生母林氏原是王府侍女,因姿容出众, 而被庆王看中充入内帷。起初因为她出身低微, 性情又柔婉和顺,庆王妃并没有对她下手。 待林氏生下沈襄,害怕庆王妃容不得他们母子, 更是日日伏小做低,如此才能勉强在后院存活下来。 后来, 庆王妃谋害了宋太后, 得了贵人提携, 母族势力大盛, 她自己的气焰也愈加嚣张。动辄残害府中侧妃侍妾,手段极其残忍。但因她后台强硬,母族还有些用处,庆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 皇族之人秉性皆凉薄, 与权柄比起来, 后院死几个女人又算得了什么。 如此往复, 庆王妃越来越有恃无恐, 一日她娘家侄子来拜见, 心里高兴,饮过几盏热酒,脑子一晕,将其谋害宋太后一事脱口而出。 彼时林氏正侍奉在院外,如婢女般帮着照料膳食,接递杯盏,恰好被她听去了。 这一来正是引火烧身,饶是林氏再恭顺贞静,庆王妃也容不下她了。 便有了后面的林氏暴毙。 可怜沈襄小小年纪亲眼目睹生母惨死,大病了几日,烧坏了脑子,自此神志如孩童,浑浑噩噩,认贼作母。 却不想,那庆王妃薛氏丧心病狂,连孩子都不肯放过,竟要毒死他。幸亏裴太后垂怜稚子,遣派了太医入王府诊治,才令事情大白,不然还不知将有多少无辜性命要丧在这毒妇手里。 …… 以上就是刑部的结案陈词。 内舍人念完了,兰陵公主站在廊庑下,逗着她新得的雀鸟,冷冷一笑:“这庆王妃倒真是脑子少根筋,既然除了母亲,怎么当初不一遭把儿子也除了。非留到如今再大张旗鼓地下毒,还闹到太后跟前,把自己和母族都搭进去了。” 内舍人知道她意有所指,不敢接话,只将陈词书卷合上,恭顺看地不语。 到时新引入府的郎君偏要来抖机灵,谄媚地凑上前去,掐着嗓子道:“公主说得极是,像这样蠢的人,活该倒霉。” 兰陵笑了笑,胭脂艳冶,如花绽于唇畔,目中却陡然划过一道雪剑冷光,凛凛掠了郎君一眼,慢悠悠:“是,本宫不留蠢人。” 话音刚落,侍从立时上前,将郎君拖了下去。 那郎君悚然大惊,尚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哀哀求饶,嗓音尖细,充斥在静谧的院落里,显得格外刺耳。 侍从偷觑兰陵,见她面色不豫,不敢由着他喊,利落地往郎君口里塞了一团麻布,加快脚步将他拖了出去。 院中清静下来,兰陵沉着脸,只觉心里堵得慌。 蠢得岂止是庆王妃,还有她自己!当初既然除掉了宋贵妃,为什么还要把沈昭这个祸害留下。 就是因为存着一丝侥幸,沈晞和沈旸都是不堪扶持的,当初数来算去就剩下一个沈昭,这才铤而走险。本来以为尽在掌控,谁又能想到,昔年那个软弱寡言的孩子,如今竟这般厉害。 她根本不信庆王妃会蠢到这个程度去向沈襄下毒,这事情从一开始就透着蹊跷,如今她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沈昭一手策划出来的阴谋,甚至于那个傻子一样的沈襄,十有**也不是真傻。 刚才那郎君说话再没长脑子,总归说得是实话——庆王妃就是个蠢的,那么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天天在她眼皮子底下,连真傻还是假傻她都看不出来。 这样不中用,留着也是拖累。 兰陵公主眼中划过一道冷光,带着些绝狠。 内舍人观其颜色,有些顾忌:“只是……刑部的结案陈词句句意有所指,那句‘庆王妃谋害了宋太后,得了贵人提携’分明是指向……” 他怯怯地抬眸看向兰陵,后面的话不敢说出口。 兰陵轻笑了笑,含着几分蔑然。 沈昭还是太嫩,以为这么着就能把祸水引到她身上。殊不知她当年做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把伏线早就埋好了,自有人替她去挡箭,这把火就算烧得再旺,也烧不到她的身上。 “这把火烧不到你母亲身上。” 宣室殿里,沈昭合上奏疏,十分笃定地说。 瑟瑟从横榻上坐起来,流露出些许诧异,但她随即想起,这些事沈昭前世都已经经历过一遍了,身涉其中,各种内情他自然是清楚的。 重生以来,他们胜过母亲的优势,除了沈昭的英明筹谋,便是那隔世的记忆。 活了两世,未卜先知,所以在有些事上才能游刃有余。 沈昭既然能如此平静,说明心中有数,瑟瑟并不担心,只问原由。 沈昭道:“当年经手此事的,包括提拔庆王妃母族的都不是姑姑的直系心腹,而是……裴家的人。” 瑟瑟一诧。 沈昭面上神情淡淡,并看不出过浓的伤悒:“裴元浩为了他的姐姐,容不下我的生母,自然事事冲在前,不遗余力地奔波筹划。而姑姑乐得如此,只要裴家和我之间有深海血仇,就不怕他们将来会反水投向我。也正基于此,裴家别无选择,只能和兰陵公主共进退,同荣辱。” “瑟瑟,在许多年以前,你母亲就已将所有人都纳入了她的棋局。” 瑟瑟问:“那下一步该怎么做?” 沈昭摇了摇头,一副闲雅信意,沉定自若的模样:“不做,什么都不必做,事情自己会往前走的。” “我前世就是因为做得太多,做得太绝,过早地出手对付裴家,即便最后赢了你的母亲,可也把自己陷入艰难,落得一个不敬嫡母的污名,人心背离,深受毁誉。这么想一想,实在不够聪明。” 他说得甚是高深,瑟瑟听得云里雾绕,忖了许久也忖不出个所以然,歪着头问:“这我就不明白了,如今你正处在上风,该乘胜追击才是,这么一放,凭母亲和裴伯伯的本事,很快就能把他们摘干净了。到最后,你充其量只能拉下马一个庆王。” “那就够了。”沈昭给她斟了一杯热茶,幽缓道:“裴家和姑姑的底子太厚,这一回本来就动不了他们。这么放着,由他们自己折腾,他们之间的嫌隙会越来越深的。” 他这么一说,瑟瑟就有点明白了。 自庆王府里燃起来的这把火烧不到母亲身上,可会烧到裴元浩身上,两人最近关系不似从前亲密,母亲十有**会坐山观虎斗,袖手旁观。即便最后裴元浩先服软,求到母亲那里,母亲伸手帮他,也必会在他心里留下疙瘩,疑心两人只能同甘不能共苦。 瑟瑟觉得母亲一定会这样做,就像当初为了让她听话而把她扔进翠华山里,让她受被野兽环伺的恐惧。 母亲总是急于掌控一切,不允许身边人对她有丝毫的拂逆,可到最后,怕是谁也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