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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成科举文里的嫡长孙 第224节

    裴少淮先进了正观的书房。

    小小少年正在屋里踱步背书,身姿挺直,影随身动,背的正是入迷。

    小南、小风的性子其实都很像裴少淮,只不过小南承了父亲的沉稳细谨,而小风承了父亲暗藏的那份胆大敢为,还有一点点“狂傲”。

    正观背得入神,裴少淮也看得入神。

    约莫过了一刻钟,小南终于注意到门外的父亲,他赶紧放下书卷,还吃力地替父亲挪了挪椅子朝向,请父亲过来坐下,准备背诵功课,听父亲的提问。

    古人道,父子不过狎。今日,裴少淮却把小南抱起,放坐在膝上。

    “爹爹今日不考校学问了吗?”

    裴少淮摇摇头,温言说道:“你同爹爹说说今日都去哪玩了罢。”

    “孩儿今日随祖父去了国子监,看见了好多学子在读书习文。”小南挠挠头,有些困惑,道,“不过……”

    “不过什么?”

    “回来的道上,孩儿见有许多年岁比我大的哥哥姐姐,他们或在巷子里打闹踢石子,或跟着父母干活做事,还有人趴在国子监墙头,指着学子们说说笑笑……我问了祖父,祖父说读书机会难得,世上并非所有孩童都能读书。”小南说道。

    “所以你想知晓他们为什么不读书?”

    小南点点头,小南接触的人和事还不多,在他的世界里,也许一直以为读书是件常事,当他发现有人不一样时,自然容易产生好奇。小南道:“父亲不是说读书可以使人长见识、明是非吗?”

    既然读书是好事,大家为何不去做?

    这个问题,其实一句“他们家中无足够的银钱供他们读书”就足够糊弄过去,但裴少淮在儿子眼中发现有光,那种不经俗世而清澈的光。

    小南、小风何止是性子像他呢?

    小南问:“是没有足够的书卷吗?”

    裴少淮摇摇头。

    “没有足够的学堂和夫子?”

    裴少淮还是摇摇头。

    “这些都是缘由,但不是最主要的缘由。”裴少淮解释道,“最主要的缘由是,当一个人读书识字、见多识广了,他心底的愿望便不止于吃饱穿暖。”

    “这不对吗?”小南更加疑惑了。

    “对,这当然是对的。

    ”裴少淮道,“只不过有人希望他们是愚昧无知的。”

    “这些人也太坏了。”

    裴少淮点到即止,更多的应由儿子长大后慢慢去想,他问道:“正观想叫人人都能读书?”

    小南点点头。

    “那正观自己要先把书读好了。”裴少淮道,“这是一件很难也很长的事情,还记得爹爹跟你说过‘蜉蝣朝生暮死’罢?人若是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不是在家中,就是耕作田间,便如蜉蝣一般。所以,先让大家吃饱穿暖了,走出家门,走出乡里,去见一见别处的山河树木,才能有人人都读书。”

    “扫盲”不是办几间学堂教几人读书的事情,这是一件艰难而伟大的事。

    小南从裴少淮身上跳下去,稳稳落地,又去拿起书卷,说道:“那孩儿继续读书,爹爹去妹妹的书房罢。”

    裴少淮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同儿子说这些,也许是害怕自己赌错了,再没有机会好好教导儿子了罢。

    ……

    夜里,床榻上。

    裴少淮亲了亲妻子额头,问道:“冷不冷?”

    “今夜起风,是有些冷。”杨时月应道。

    裴少淮提了提被子,道:“那便往我这边靠近一些,你不是常说我火气盛吗?”

    等杨时月靠过来后,裴少淮冷静说道:“眼下朝中局势动荡,我若是有个差池,或是裴家陷入了险境,你便带着正观、云辞回杨家……”

    杨府是六朝名门望族,在朝官居高职者不算多,但名声远。

    即便是最坏的结果,改朝换代了,为了博得世人的认可,新上位者先要博得旧世族的认可,杨府正在此列。

    “官人……什么意思?”杨时月的声音陡然生惧。

    “我是说假若。”裴少淮安慰道。

    “无端端为何要说假若?”杨时月心思更为敏感些。

    “朝中局势我是从不瞒你的,皇帝心思琢磨不定,皇后、淮王夺嫡心思昭然若揭,怎么算是‘无端端’呢?”裴少淮掩饰道,又轻抚妻子后背,安慰道,“莫多虑了,我便只是这么一说……一起歇息罢,明日还要上早朝。”

    第238章

    春末入夏,天早早亮了。

    早朝时,日光照入太和殿中,映得里头金碧辉煌,众臣子已上殿,他们的身影伏于龙椅台阶上。

    耽误了半个多时辰,皇帝迟迟没有上朝,臣子们开始交头接耳。

    裴少淮知晓,一雷惊蛰始,蛇虫尽出,动乱要开始了。

    众人没能等到皇帝,却等来了刑部左侍郎和南镇抚司副官,锦衣卫涌进大殿,官员们纷纷躲避开道,皆是面带惊诧,不知要当廷捉拿何人。

    刑部侍郎停于裴少淮跟前,冷道:“裴少淮,随我等走一趟。”

    “去哪?”

    “被锦衣卫带走,不去天牢莫不成去吃香喝辣?”看着昔日宠臣一落千丈,将要关入牢狱,刑部侍郎得意忘形,尽显小人之态。

    静默几息后,堂上轰一下,一片哗然。

    天子避早朝、裴少淮、刑部、天牢……此事诡异又突然。连首辅都压不住的宠臣、功臣,怎么一夜之间、毫无征兆地失了宠信,打入天牢?

    莫非皇帝真要废了太子,而裴少淮在“皇家事”上惹怒了皇帝?

    几个绯色官袍的老臣挡在裴少淮身前,正是张阁老、徐阁老和杨大人等,杨大人怒斥道:“未曾出示驾帖就敢出言逮捕,尔等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驾帖是逮捕京内官员的凭证,上头要有皇帝朱笔亲批、司礼监盖印、六科佥批才可奏效。

    刑部侍郎取出红本,举示众人,大声道:“驾帖在此,诸位都看清楚了,今日捉拿奸臣裴少淮,不冤!”

    只见上头昭然红字,确是皇帝亲笔,还有首辅胡祁和刑科的佥批。

    “是以什么罪名?若不说清楚,岂不是想抓谁便抓谁?”阁老张令义寸步不让,厉声质问。

    “张阁老不要为难下官。”刑部侍郎一边说,一边不客气地将红帖举在张阁老面前,说道,“这上头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裴少淮在闽南担负考官,出题‘子曰不然’、‘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藐视君父,指桑骂槐,蓄意结党造反,证据确凿。”再次提醒道,“请阁老不要为难下官,也免得牵扯到自己头上。”

    “好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是何人所告,又是何人所判?敢不敢站出来。”张令义不退,反倒上前两步,虚束的缠金革带顶在刑部侍郎身上,道,“本官想问清楚缘由,怎是在为难你?你莫非是心虚不成?”

    “是本官定的罪名!”胡祁上前,从后面推了一把刑部侍郎,与张令义成拉锯之势,道,“朱子批注,‘奥’为君父,‘灶’为权臣,裴少淮偏偏出题‘子曰不然’,岂不是让学子们‘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其心堪比王孙贾,这不是藐视君父是什么?他回京后所作所为,不正是为了权势滔天吗?”

    王孙贾言“与其谄媚奥神,不如谄媚灶神”,暗喻“与其追随卫国君主,不如依附重权在握的自己”,“子曰不然”正是出自这则论语典故。

    “若此举是偶然、无心之失,那泉州府试呢?张阁老不会不知道‘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下一句是什么罢?”胡祁自问自答道,“是‘今之从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这难道还能说是无心之失?这是昭然嘲讽尊上。”

    子贡问,现在的执政者怎么样?是第几等的士?孔子答曰,都是些气量狭隘的人,根本算不上数。

    “胡祁,你这是欲加之罪。”

    “此乃皇帝亲签的驾帖,拒不从命,张令义你是要跟着一起造反吗?”胡祁看向阻拦的众人,喝斥道,“这天下究竟是皇上的天下,还是你们这些姻亲、师生相互包庇的天下?不服旨意、蓄意阻拦执法者,当诛!”

    裴少淮看着岳父、世伯、座师的后背,他们脊梁挺直,岿然不动,乌纱帽下白发苍苍,因愤怒而颈脉青凸。

    他知道,“藐视君主”是临时捏造的罪名,真正缘由应是“荧惑守心”。在天象没有出现前,朝廷断然不会公布这份预测。

    若是公布荧惑守心,百姓会恐惧,米价会高涨,民心会乱,天下会不太平。四方敌国也会捏造“天降祥瑞”,拧成一股劲,趁机攻打大庆,想取而代之。

    在人人都信“荧惑守心”的世道里,“荧惑守心”就真的能制造灾难,这是对家的高明之处。

    裴少淮更加确定,对家是一群深谙《商君书》的人。只不过他们不去发展法家的先进之处,反倒只限于钻营“帝王心术”、“驭人愚民”,成了躲在暗处的一堆蠹虫,疯狂蠕动,企图让世人都躲进阴潮的洞穴里,听命于他们[1]。

    倘若岳父、世伯、座师他们一起被关押了,才真是中了对家的圈套。

    这时,“君让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裴少淮,你就这般一直躲在长辈身后不出来吗?”胡祁高喝道。

    该是裴少淮押注的时候了。

    只见他站出来,朝替自己声张的众人深躬,而后两手一举,摘下了长柄乌纱帽,置于地上,端端朝着太和殿正门外耀眼的日光。

    “伯渊……”

    裴少淮在太和殿上摘下官帽,犹觉得不够,他一边解下腰带、脱下外官服,只剩素衣一套,一边铿铿言道:“旧船,将沉矣!”

    “何为旧船?人人皆为自己所图,凡事只知利害,不知是非曲直。小人当道,庸官高位,无能且猖狂,无手段无本事无才干,只知结党营私,以利诱惑下官依附……此为旧船。”

    “旧船将沉,摇摇欲坠,人人只顾着争抢船舵,而无人无心修补窟窿。天下田亩有十,而百姓能耕不足三,尔等不言不语;百姓上山吃蓬草啃树皮,以观音土果腹,尔等不言不语;四夷虎视眈眈,倭寇久患不止,尔等不言不语……却有心思咬文嚼字,为莫须有的罪名立状写辞。我裴少淮区区一小官,何值得堂堂一朝首辅不顾正事、熬尽灯油,只为了安我一个罪名?”

    “你们不分曲直黑白,但百姓能看得清楚黑白。文章不为功利事,笔墨只道百姓忧,你们不想说的话、不想写的疏,自然有史册青笔来写。”

    “今日,你们能以‘藐视君主’为由关押裴某人,他日,你们又将以何理由打压、逮捕其他贤能者?当有心修补窟窿的臣子皆被打压耗尽,这旧船船舵落入尔等之手,又有何用?”

    “旧船,将沉矣!”

    裴少淮将脱下的官服单手一抛,衣袍如白鹤折翅般落地,他来到胡祁跟前,双手前举,望着胡祁,眼神中满是鄙夷不屑,道了一句:“你连将沉之船的舵把都摸不到。”

    胡祁连首辅都是捡漏得到的。

    “逆臣,逆臣!”胡祁红着眼,失态地吼叫着,他被刺到了痛处,挥手道,“快将逆臣拿下,关入天牢!”

    锦衣卫上前。

    同样在朝堂上的裴少津,挣脱了同僚们的拦阻,也如兄长一般扯下了乌纱帽,他今日才明白兄长昨日为何会说那番话,可兄长既然早就料到了,为何不设法脱身呢?

    眼下顾不得想那么多,他拦在锦衣卫身前,有些失了理智,道:“若是连大哥都不清白,这朝堂上还有谁是清白之身?你们要带走他,先把我带走。”

    “裴少津,让开。”

    少津身子一滞,被直呼其名的一声震住,渐渐清醒了一些,他张开的双臂缓缓放下,转过身来,带着些哭腔道:“大哥……”

    “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弟弟正在做该做的事情。”

    “檐柱要各顶一头。”裴少淮冷静道,“你不止是我的弟弟,你是裴府的成丁,你是正叙的父亲,你是夫子的学生,你是你,我是我。”

    裴少淮问:“你忘了少时读过的书了吗?”

    “一刻也……不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