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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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严司直等人退下,蔺承佑随手端起桌上的一晚牢丸,走到铁笼前开了锁,又将庄穆口里的布条扯掉,笑了笑道:“饿了吧?不急,先吃点东西再说。” 庄穆一声不吭看着蔺承佑,冷不丁道:“查了这么久,你为何不查一查那三个孕妇之前都做过什么事?” 第70章 【双更合一】这个局不好…… 蔺承佑眼里的笑意一凝。 今晚之前,他已经把三位受害孕妇的底细大致摸过一轮了。 最近遇害的荣安伯世子夫人小姜氏,是荣安伯世子宋俭的续弦,宋俭的原配姜氏三年前因难产而亡,而小姜氏正是姜氏的妹妹。 据闻,当初宋俭娶姜氏时曾遭到伯爷和夫人的极力反对,原因是姜氏的阿爷过去在淮西道的某位将领帐下任幕僚,来长安后虽说有心应试,却是屡试不第。这样的人家,可谓门第寒微。 但宋俭对姜氏一见倾心,誓愿非她不娶,碰巧彭震的夫人随丈夫来京述职,听闻此事后,彭夫人主动登门拜访荣安伯夫人,说姜家与她算是远房表亲,那年在她淮西道又受过姜氏母亲的大恩,她早就认了姜氏的母亲做姐姐,说起来姜氏算是她的外甥女。 有了彭夫人作保,伯爷和夫人稍有松动,加上姜氏虽门第不高,却算得上知书识礼,老两口在亲眼见过姜氏一面后,最终同意了这门亲事。 成亲后宋俭与姜氏情同胶漆,没多久就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孩子们长到两岁时,姜氏再次怀孕,却在临盆时因为难产不幸身亡,时隔一个月,老夫人也因病去世了。 伯爷因府中长期无主母主事,等儿子孝期满了,有意让儿子再娶,宋俭却执意不肯续弦。 一年多前,妻妹小姜氏因着探望小外甥在伯府小住了一段时间,过后没多久,宋俭突然造访老丈人,说想求娶妻妹小姜氏做填房。 据严司直打探后回来说,荣安伯府的下人们背地议论,宋俭之所以求娶小姜氏,除了因为小姜氏是孩子们的亲姨母,还因为她容貌肖似姜氏。 此外还有一些不堪的流言,例如小姜氏正是在伯府住的那段时日与姐夫有了首尾,宋俭为了顾全二人的名声,不得不上门求娶……又说小姜氏嫁给姐夫时都已经十九了,先前迟迟不肯嫁人,是因为十五六岁时就相中了自己的姐夫。 姜氏姐妹都是华州人,小姜氏嫁入荣安伯府整一年了,出事时恰好怀孕六个月。 第二起案子的受害人舒丽娘,碰巧也是华州人,舒丽娘父母早亡,十七岁嫁给了华州一位落第书生,去年丈夫不幸因病暴亡,舒丽娘与婆家历来不偕,又无父兄相依,只好投奔长安的堂亲,这位堂亲正是京兆府的舒长史,名叫舒文亮。 今日蔺承佑原是打算先去找一趟舒长史和郑仆射的,除了向他们打听舒丽娘过去在家乡的种种,也想知道为何一个好好的良家妇人要给人做别宅妇,不料后头撞上了耐重现世。 至于第一起案子么…… 因白氏是与丈夫王藏宝一道受害的,同州府的柳法曹在排查受害人的背景时,一直着重于调查王藏宝这边的种种。譬如王藏宝是否与人结过仇、因何舍弃同州的家业来长安……而关于白氏的为人、往日可曾与人结过怨,案宗上却只字未提。 他只知道白氏今年二十有二,怀孕五个月了。 回顾完三桩案子,蔺承佑心里的疑惑简直压不住,照庄穆这样说,出事前庄穆莫非调查过三位受害孕妇? 这与他最初的设想有些出入。 庄穆说完那句话后就不再开腔,蔺承佑等了一会,起身到桌上端起一壶虾蟆陵,提壶回到铁笼前,将庄穆身上的捆绑一一松了,只留下脚铐和手铐。 做完这一切,蔺承佑亲自斟了一大碗虾蟆陵,把碗放到庄穆面前,笑道:“这样吃喝才畅快。” 庄穆咽了口口水,不顾手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痕,捧起碗二话不说喝了起来,咕嘟咕嘟喝完酒,迫不及待把碗放到地上,两眼闪烁着贪婪的亮光,等待蔺承佑给他斟第二碗。 一口气喝了三大碗酒,庄穆才仿佛缓过劲来,捧起另一边的汤碗,埋头吃那碗冒着热气的牢丸,吃饱喝足之后,他并不急着把碗放下,只不动声色抬起眼睛,从碗沿上方看向蔺承佑。 他深深看蔺承佑一眼,径自放下碗,点点头沉声道:“年纪不大,倒这样沉得住气。” 蔺承佑脸上笑意不减,耐心十足地等待着。 庄穆默了一晌:“我可以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前提是你得给我准备好我要的东西:两百金,一匹快马,一份能保证我顺利离开潼关的过所——还有放我走。” 蔺承佑哂笑:“阁下倒是敢开价。” 庄穆扯了扯嘴角:“这四条对旁人来说难办,对你来说却易如反掌。你应该早就料到了,凶徒很快还会再犯案,可此人太狡诈,你们大理寺至今没找到有用的线索,而我,却实实在在与真凶打过交道。” 蔺承佑气定神闲道:“真凶肯让你被我们大理寺捉住,自是有把握你提供的线索绝不能查到他头上,一个对断案未必有帮助的人,叫人如何答应你提出的这些无理要求。” 庄穆冷笑道:“我虽未不知道凶手的真实身份,但我这一个月来知道的种种,比你们大理寺查一年都要多,想来你很清楚这一点,才会屡次跑到牢中拿好酒好菜款待我。” 蔺承佑道:“你要是别无所求,大可以继续拒绝吃喝,肯接受我招待的酒菜,岂不说明你也迫切地想对付那凶徒。” 庄穆滞了滞。 蔺承佑提壶给庄穆又斟了一碗酒:“我早说过,你想借大理寺之手报一箭之仇,我想利用你提供的线索找到凶手,你我各取所需,但单凭你知道的那些事,不足以在短时日内查出凶手是谁。” 庄穆面色复杂地看着碗里的酒。 蔺承佑笑道:“要缉凶,光把你知道的说出来还不够,你最起码要配合大理寺做个局,这个局若是能成功将凶手捉住,你说的那四条——” 庄穆紧紧盯着蔺承佑,蔺承佑却故意踟蹰起来,过片刻才笑着颔首:“或可勉力试一试。” 庄穆神色稍松,然而眼中却又闪过一丝犹豫。 蔺承佑抬头看他:“你该知道你的机会不多了,一旦真凶率先查到了你的幕后之人,再怎么设局也无用了,到时候你对大理寺来说毫无用处,你猜我会不会答应你的条件?” 庄穆咬了咬牙,端起酒碗一口喝尽,忽道:“三月初一那日,我的一位友人突然让人给我传话,说他的某位下属三年前在外地丢失了某个重要物件,上月这物件突然在同州出现了,友人怀疑贼人此刻就在同州,让我即刻前去将物件和贼子一道捉回长安。” 蔺承佑没吭声,这位所谓的“友人”,想来就是庄穆真正的主家了。 “等我赶到同州境内,那物件却在市廛中消失了,我在同州最热闹的街坊找了家客栈住下,暗中调查此事。” “什么样的物件?为何能一问就知?”蔺承佑冷不防道。 庄穆不语。 蔺承佑一嗤:“即便你不说,我到同州府查几日也能查明白,何必浪费彼此的精力。” 庄穆耷拉着眼皮道:“是一面乾坤八卦镜,镜面并非圆轮状,而是弯月形,名曰月朔镜。” 蔺承佑长眉一扬,又是“月朔”。 “此镜一面阴一面明,阳面为赤色,阴面为玄色,据说此镜内藏妖兽,只要用阴面对准刚死之人,能将人的魂魄打散,即便那人当场化作厉鬼,也会忘记遇害前的一些事,从此沦为傀儡,甘受持镜人的摆布。” 蔺承佑暗忖,听上去倒是与师公的那面无涯镜极像,只是师公的那面镜子照的是冤祟之气。凡是被邪祟沾染过的物件或是尸首,只消用这面无涯镜一照便知,而庄穆说的这面能抽人魂魄的镜子,显然是用邪术打造出来的害人法器。 忽又想到,这镜子摆布和折磨鬼魂的作派,倒与彭玉桂折磨田氏夫妇的七芒引路印有点像,但七芒引路印这样的邪术早已被皇伯父下旨扫除了,现今流传在世上的,只有一些残破的版本。 大约十五六年前,皇伯父听一位臣子汇报了一例用邪术害人的惨案,皇伯父大受触动,发愿将天下害人的邪门暗术一举扫清,委托师公部署此事,又下旨长安各家道观和大隐寺全力配合。 师公在一众僧道的配合下,发奸擿伏,暗中撒网,前后花了四五年时间,终于将当时长安邪术的门徒一网打尽,前后没收了十来本邪术秘籍,同时销毁了数十件害人的法器。 事后师公将那几本邪门秘籍锁在青云观的宝阁里。这样做无非是怕各州县还暗藏着不少身怀邪术的门众,万一这帮人用邪术作乱,他们也能及时通过这些秘籍弄明白邪术害人的原理。 他自小在青云观厮混,早就撬开锁偷偷看过那几本秘籍,其中一本就是记录了七芒引路印的《魂经》,他正是看过这本书之后,才知道世上还有这等厉害的拘魂术。 而那本记录了“绝情蛊”邪术的秘籍,也是他那时候无意中翻看到的。 正想着,就听庄穆道:“这镜子因为吞多了怨灵的残魂,一贯怨气极重,每逢阴日,镜面里会自发流淌出污血来,持镜人若将其带在身上,往往被血污弄脏而不自知,此事只有我那位友人和他的几位朋友知道,那偷镜的贼子似乎并不知情。我那友人之所以知道镜子在同州现身了,是因为有几位同州来的商人在长安酒肆中议论,说上回有个道士在市廛中行走时,好端端地从胸腹处流出污血来,奇怪那人面上并无伤痕,而且被人提醒之后,那道士马上匆匆离去……” 蔺承佑忽道:“这镜子这样邪门,拿它害人的时候就没什么讲究?” 庄穆喝了口酒:“颇有讲究。无论是用此镜‘拘役魂魄’,抑或是‘打散魂魄’,都极损阴德,持镜人若是不想损坏自身修为,在用镜子害人之前,最好先弄明白受害人自己生前是不是做过恶事,若非良善之辈,落个魂魄不全的下场也可算因果可循,那么反噬到持镜人身上的孽报也会少一些,所以持镜人往往只挑恶人下手。” 蔺承佑想了想说:“你就是据此认定那三位受害孕妇并非良善之辈?” 庄穆冷笑:“这凶徒害的可不是一个人,而是好几位身怀六甲的孕妇,即便是我这样的泼皮无赖,也觉得这等事太过伤天害理,那人如果不想搭上全身修为,动手前自然会好好考量。” 蔺承佑默了默:“凶徒又是如何知道这三位受害妇人都做过何事的?” 庄穆道:“我也不知道,但镜面流血的事是一月前发生的,说明那贼人早就到了同州,可是这一月之内并非发生离奇的诡案,可见此人起初并未挑好下手的孕妇,为何一月后将目标瞄向了白氏,应该是确定杀害白氏对自己的修为损伤最小。” 蔺承佑沉吟不语,凶徒杀的不只是白氏,还杀了她的丈夫王藏宝。 挑选怀孕妇人的时候慎之又慎,顺手杀王藏宝的时候就不怕损及修为了? 据柳法曹所言,这对夫妇是因为得罪了当地的地痞才舍弃家业来长安。 这点早就让他觉得匪夷所思,王藏宝夫妇开的那家五熟行是从父辈手里传下来的,此前已在当地开了几十年了,仅仅因为斗鸡得罪了几个地痞,就连祖业都不要了? 可惜这几日他将重点全放在月朔童君上,没顾得上细究这对夫妇本身的种种不同寻常之处。 “我查了几日毫无线索,本打算回长安复命,就在这时候,我住的那家客栈忽有两位旅商说,早上进城的路上,突然看到一个道士的道袍沾染了污血,旁人本想提醒,那道士却很快就不见人影了。我打听到那地方是郊外的乌鸡山脚下,忙又赶往乌鸡山。不料住下当晚,附近的居安客栈就发生了命案,死的恰是一对年轻夫妻。 “回长安之后我去向友人复命,友人听说此事,便说那桩凶杀案极有可能是那贼人做的,但贼人为何要杀那对夫妇,友人也不明白,还说我在同州打探了那么久,说不定已经引起了那人的警觉,为免暴露身份,叫我先蛰伏一段时日再回生铁行。” 蔺承佑:“可是据我所知,你并未一直蛰伏,舒丽娘遇害那一日你又跑到春安巷去了。” 庄穆冷飕飕地笑了两声:“还不是因为中了那奸贼的计。我猜此贼早在同州时就盯上我了。我在明,他在暗,他想弄明白是谁派我去查他,所以一回到长安就开始布局对付我。” 庄穆听了“友人”的话,到崇仁坊找了一家外地商贩多的旅舍住下。某一日实在觉得气闷,便下楼寻了一家酒肆饮酒,独酌了一小会,就听到外面两个小童咋咋唬唬说话,说是看到刚才路过的道士身上有血,猜测那道士是不是受伤了。 庄穆忙从酒肆出来,沿着人潮往前追了一阵,果然看到一个黄袍道人,那道士闪身到一条巷子里,再出来时身上已经换了干净道袍,庄穆不声不响跟上去,就这样跟到了春安巷。 那道人进了巷口,一闪身就不见了,庄穆在巷口徘徊了几步,未能寻到道人的踪影,反倒被巷中那几户人家的下人盯着瞧了好几眼,庄穆心里觉得不对劲,只好匆匆离开。 到了第二日,就听说春安巷又死了一位怀孕妇人。 “到这时我才意识到,酒肆门口那对小童很可能受人指使才说那些话的,我回到客栈门口找寻,果然未再看到那对小童,我心知自己暴露了行藏,若是慌乱之下去寻我那位友人,无疑就中了那贼徒的奸计了。于是不敢妄动,恰好米尤贵生铁行开门了,便回到生铁行继续干活。” 蔺承佑思忖片刻,那日滕玉意在香料铺看到的凶徒个头矮小,身量与庄穆差不多。 “你在酒肆门口看到的那个道人,与你在同州打听到的道士是不是同一个人?此人个头高还是矮?” “那道人做了易容,但同州那几位商人说那道士个头很矮,我在酒肆门口看到的那个,个头也跟我差不多。” 蔺承佑点点头,个头这样矮的成年男子不算常见,看来很可能是同一个人。 “荣安伯世子夫人在香料铺遇害那日,你为何会到香料铺后巷去?” 庄穆冷哧一声,脸色阴沉沉。 他在生铁行待了两日,越想越不踏实,想给“友人”送个信,又怕被那贼人截住,思来想去,便打算到赌坊找个泼皮,表面让这泼皮替他出城一趟,实际让这泼皮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他送信。 他到赌坊赌了两把,发现背后盯梢自己的尾巴不少,有武侯,还有几位来路不明的武艺高强的高手。 庄穆近日并未做什么歹事,心里便有些疑惑,正暗自琢磨对策,忽然看到一个黄袍道人仓皇离开赌坊,像是无意间看到他,吓得掉头离去。 庄穆有些迟疑,今日这道人身形比先前那位道人高壮许多,但武功却明显差不少,而且这道人看到他那样慌乱,说明此人身边并无同伙。 机不可失,庄穆当即决定追上去,为了甩掉身后的那些尾巴,他故意抄近路从暗道出来,打伤那几个堵在暗道里的武侯,一口气追到街上。 当时正是西市人最多的时候,那道士混迹在人潮里,丝毫不起眼。 庄穆尾随道士进了一处僻静的窄巷,那道士仿佛终于察觉了身后有人,突然发足狂奔,可没跑几步,此人的道袍下摆就淌下一道血污。 庄穆眼睛一亮,难怪这道士这样慌张,“友人”要找的那面月朔镜,看来就在这道士身上,他纵身追上去,那道人越发显得无措,吓得从身上掏出一样东西,随手扔到了巷子里的木桶中。 庄穆随即止步,木桶里盛了半桶血,一时也瞧不清里头是不是有面镜子,他只好弯腰将两只胳膊浸到血里去捞,捞了一会什么都没捞到,陡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上了当。 他惊出一身冷汗,忙要离开那窄巷,窗后的静室里忽然有人尖叫,听那动静,里头分明出了大事。 他怔了一瞬,便要纵上墙头逃跑,墙头忽然有人扯动绳索,那只装满血的木桶,就那样在他眼前飞快地被提上去,庄穆脸色大变,才想起自己的胳膊上沾满了血污,可根本不容他擦拭,蔺承佑就出现了。 这一系列的事发生在极短的一瞬间,每一步都盘算得纹丝不差。 蔺承佑定定地看着牢笼中的庄穆,即便那日他不在,凶手也会引旁的武侯去现场,武侯只要看到满手是血的庄穆,便会将自己目睹的“事实”上报大理寺,如此一来,凶手照样可以达到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