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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桥真长,我头回觉得。偏那日时辰早,桥上只有我和他,强顶着目光无视走过实有些尴尬。 已经到他旁边就要擦过了,我还是道: 你越这般抓着绳栏越不稳,不若放开,稳住身形在桥中央走,每步等距,双脚匀力道,也就过去了。 他闻言便撤手,依旧那么站着,因比我高大许多,桥面真正晃起来。我赶紧抓住另一侧绳栏,他看着我笑了,问要不要一起吃早饭。 他那笑意,竟像是同我认识。但当然是不识的,我只蓦然想到落锦说诗里有一句: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便是这般分明不识而久别重逢么? 那桥上只有我和他。冬日冰封,河上船只亦不动,整条河上都只有我和他。 赶早出宫门我自没怎么吃,原想拒绝,却又没有。 二十四年来我没被任何男子邀请过。是最后一年了,也许是一生的最后一年,也许是下一段人生的开始,我不知道。但那时候是一月,总归是新年,我想吃顿早饭总无碍的。 姑姑从没说过不让我与陌生男子吃早饭。 进园子以前我们避居竞原郡,姑姑离开后为了完成孤女之设计我自然也是东游西荡,不比文绮更好过。 也就没真正进过食肆堂而皇之坐在桌前点菜色,大快朵颐。 我想试试。 他该家世不错,一身布衣只像是为出行之便;又像对那间食肆谙熟,上来便点了大半桌子,然后反应不妥,忙让我再选。 我心道看着这么老成世故的公子,请姑娘下馆子竟如毛头小子,忙不迭张罗表现,与他举止谈吐全不相称。 倒有几分可爱。 吃久了宫中饭食,头回在繁华之都的讲究食肆里尝鲜,我样样都喜欢。他见我吃得如狼似虎,先问我是否昨日饿了肚子,又道这般能吃的姑娘他头一回见。 我没有与男子打交道的经历,尤其这种体面公子,不知他此话是褒是贬,并不在意。 满桌琳琅中有一碗既麻嘴且辛辣的面,我全吃光了,他叹为观止,说来锁宁之前并不知早饭还能吃这种辣食。 我说崟国潮湿,人人喜辣,这种辣面做早饭极寻常。 他说寻常我还吃得这么香,看来不是一般喜欢。 我脱口家里管得严,认为早饭这般吃于胃肠无益,平时都不让。 他闻言微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什么,终没出声。 而我当即反应多话了,尽管这句话并无事实破绽。 不该说的。与人往来已是大忌。 我心不在焉吃完最后几样,谢过他,便打算循素日路线回宫。他确是个见多识广且心思细极的,见我着急道别,问我是不是瞒着家里人偷跑出来的。 照方才对话逻辑,他该这么猜,我也该这么答。我答了,他说为了日后还能跑出来,是该快些回,又问我下一次出来什么时候。 与他这番交道已是失策,继续交道下去绝对是错。我说应该没有下次了,过段日子还要搬迁,就此别过吧。 他默了默。 我方反应他刚以盛宴相请,我却吃了白食就想走还明确告诉人家再无相见之日,实在很失礼。 拿出银钱作饭钱还给他?我们身上的银钱都是你素日出宫拿回来的,就备着难得出来万一要用,一人分一点其实很少,我确定不够还他宴请。 就是够,这般出了食肆突然算帐应该与吃白食走人是一样的失礼吧? 我不知道寻常闺秀这种时候都怎么做,吃白食不妥,给钱亦不妥,还能拿什么还人情呢? 我将你那枚珠花给了他。 一月初那次回来说弄丢了,是骗你的。 而他收了珠花,再次笑起来,说下回偷溜出门一定再找他。还是今日那个时间,他在城北浮桥上等我。 我笑答应,自然只为全场面。下次出宫不知何时,好容易了结了我更不可能再找他。 但我当晚便梦见了他。阿荻你信么,白日里我并不觉如何,为这顿早饭不智而悔、为总算没出差错而如释重负,但我夜里梦见了他。 他笑起来真好看,早饭而已,却几乎点完了那间食肆里所有菜色。他还说改日再见,再见到之前都会于老时间老地方等我。 最最要紧的是,分明初相见,却如旧相识。二十四年来我从没遇到过这种事、这样一个人,所以自知该事过而忘,却被梦境绊住了决心。 今年末冬天再来时,我们会否还都活着呢? 如果这注定是一段终点近在咫尺的旅程,那么我在路上停片刻看看花,姑姑总不至于怪我? 七日之后我又出宫了,你们是知道的。他真的在浮桥上等我,抓着绳栏,晃晃悠悠。我说不会真等了七日吧。 他说每日这个时辰,等到巳时过半然后离开,因为自己也有事,做不到一等一整天。 我觉得他很诚恳,至少不会用一等一整天这种话来讨姑娘的喜欢。我们依旧去吃早饭,然后附近走走,逛清晨的市集挑挑拣拣,最后什么也不买。 他从不问我家在何处,我也不问他自哪里来、打算在锁宁呆多久。我是没有前路的人,他于此城亦是过客,萍水相逢,心有灵犀,这样不问不打听,也是一种灵犀。 哪日该作别呢?我想他远来是客,总有归期,他离开那日便是别时。 --